颜真卿看一眼正在为李猪儿诊治的林太医,视线又转向俯身在案几上睡熟的王维。起身向李亨示意眼色,后者随他轻声出门。
“去哪?”颜真卿淡淡问。
“书房吧。”李亨一面在前带路,一面扎紧睡袍,初春夜里的寒意不弱于隆冬。
主子有事,小奴们也睡不安稳。前后脚,两只温热的火盆被端进屋子,在李亨的要求下,屋内还煮上了一壶热茶。
颜真卿为二人斟上煎茶,捧起茶碗轻嗅一下,轻声道:“看来此番夜谈要花些时辰。”
“是你们扰人清梦在先。”李亨笑着将自己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捧起茶碗轻啜一口。随后抬眼看着颜真卿,正色问道:“清臣,你在想什么?”
颜真卿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褐色茶汤中自己眉目浑浊的倒影,还是决定更果断些。他“砰”地一声将茶碗搁在案几上,溅出几滴水渍,直言道:
“忠王,你是祆教的幕后主使。”
这不是问句。李亨了解颜真卿,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后者绝无可能以陈述语气道出。
忠王饮着茶水,脸色平淡而安宁。颜真卿心里想着西行路上的所见所闻,强压下几分火气,慢条斯理道:“西同哥舒翰交,东与安禄山谋,先借助祆教‘大圆满’诱发边域战祸,又依靠封边大将压住消息——只报吐蕃北犯,却不让原因为人所知。”
“这些事是大王做的?”
李亨愣了愣,放下茶碗,嘴角浮现一抹难测的笑意,反问道:“你怎知道?”
忠王不疾不徐的反应,让颜真卿几乎确定自己的推测。然而他却更加猜不透面前人的想法——忠王没理由与自己谈论这件事,今夜他摆出一派深谈的阵仗,目的何在?颜真卿当然想过摊牌的后果,可有些事,却比他一人身死重要百倍。
炭火噼啪轻响,茶壶口腾出一缕缕雾气,这漫漫长夜注定难以入眠。颜真卿叹息一声,压住心火不再着急,慢条斯理道:“两年前大王就与哥舒翰交好,他常在宅中走动,这我是知道的。而要说哥舒翰凭一己之力勾结祆教,纵容‘大圆满’引发战祸,也于情理不通:他再炙手可热也不过节度副使,一来经不起这种风险,二来也没这实力调动祆教。若非得到你的支持,我不信哥舒翰肯与安禄山坐在一张桌上…”
“你说得倒也合理,但多数是些猜测。”李亨垫着白巾拿起铁钳,轻轻拨动炭火,让盆中的温暖保持在适宜水平。他抬眼看一眼颜真卿,淡淡道:“可有实证?”
颜真卿有问必答,坦诚道:“人证物证俱在。”
“至于人证,自然就是李猪儿。他命悬一线昏迷之际,还口口声声喊着要杀寿王…”说到这,颜真卿看向李亨,后者握着火钳的手顿了顿,眼中一抹动容也转瞬即逝。
“物证嘛,这是在哥舒翰营帐中发现的。”颜真卿很快避过李猪儿的话题,自怀中取出一支乌木小罐,放在手心中递向忠王,不卑不亢道:“我充分相信,在大王宅中也能找到此物。”
“若找不到…”颜真卿打断想要辩驳、欲言又止的忠王,嘴角笑意道:“那就去醴泉坊的陕王府看看!信鹞在长安的鸽房不正是那里吗?”
李亨丢下火钳,目光阴沉低垂。沉默了许久,他嘴角竟然露出笑意,叹道:“鹞鹰传书虽好,可使用太频也难免破绽…”说着,他拿起颜真卿掌中那只小罐,摩挲着摇头道:“此二胡汉实在粗陋,成事不足。”
颜真卿瞪大眼睛,没想到李亨竟不讳承认这些。
李亨神色轻松依旧,他将那物证递还给颜真卿,面露疑惑道:“你怎知鹞舍就在醴泉坊?我以为你二人今日的目标只是祆教呢。”
“也是一个时辰前,我才知道信鹞的事。”话已至此,颜真卿下定决心劝忠王悬崖勒马,便指着那小罐道:“此物自王摩诘在哥舒翰营帐里寻得后,我们都猜不出用途。直到今日,李太白讲述他在剑南取得了同样的物证,我才知道原来与鹞鹰有关,而寿王正欲以此为线索,查访长安鹞舍。”
“入祆祠前,我曾先后到醴泉坊、延寿坊探查,醴泉坊胡人坊正看到我,便显出警觉神色,目光一直随我走出坊门才罢休。陕王府大门虽然紧闭,但门前道路上却有新压的车撤印…陕王府许久不曾启用,除非尚舍局另有他用,否则就是空宅一座,怎会有车至此、人员进出呢。”
李亨手撑脑袋倚在桌上,毫不遮掩地露出混合着失望和好奇的表情,谁也无法通过这幅神情联想到以“憨直”驰名长安的忠王。他眨眨眼,示意颜真卿继续说下。
“陕王府与祆祠不过隔条坊道,而今日獓因人凭空出现亦是自西边袭来。我推测陕王府是獓因杀手在长安的大本营,自然也是鹞舍所在了。”
李亨正起身,笑道:“还好你没有进去,否则以那些胡人的手段,此刻世上已无颜清臣了!”
“大王!”颜真卿站起身作一深揖,正色愤道:“边将勾结邪教,祸乱百姓不事生产,使之自戕灵肉、民不聊生,又引吐蕃南诏攻伐,将士千里赴边、马革裹尸!契丹、南诏、吐蕃三面拒敌,若再放任三年,大唐将为外战掏空气力,再不复昔日盛世!”
李亨拧起眉不置一语,却在心中叹息了数回。他岂不明白颜真卿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只是凶兽的锁链一旦打开,再想驯服却难上加难了。
李亨拍拍颜真卿的手臂,示意他坐下,问道:
“你对我的怀疑,都讲与谁听了?”
“无人。”
“王维也不知道?”
“我没讲起过。大王要灭口,杀我一人便妥。”
“哈哈哈,看来清臣决心赴死。”李亨大笑道:“我若不杀你呢,你又有何打算?”
颜真卿沉声道:“三司报案,县尉封宅!”
李亨为二人碗中斟满茶汤,一面平淡道:“闹出这么大动静,祆教此时早有防备。非但宅中找不到线索,恐怕还要背负上劫人的罪名。”
颜真卿瞪着眼睛拍桌而立,指着忠王,恨骂道:“李亨,你执迷不悟!”
李亨眼里的颜真卿一贯平和沉着,相识十余年,还从未见他发过这样的火气。
“好吧。”李亨将碗中的热茶一饮而尽,迎上颜真卿的目光,面色郑重道:“我本就计划将一切告诉你,若没有今夜之事,却还找不到契机…”
颜真卿恶狠狠地盯着忠王,眉目间充满防备。此刻他已完全确认,李亨这位深居简出、被谑称为“憨子”的三皇子,他若非一切阴谋的策划者,也是整个伤天害理恶毒计划中不可磨灭的一环。
颜真卿握紧腰间的长刀,打定注意横下心,睥睨道:“什么?”
李亨轻叹一口气,低头摩挲着茶碗,身形气息颓丧下来。他抬起头,眉宇间的忧郁和恐惧亦令颜真卿感到冰冷。
“我放出一只恶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