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颜真卿与王维抬着昏迷不醒的李猪儿,叩响了忠王宅大门。李亨睡眼惺忪,接小奴通报后更衣相迎。当他看到衣袍污脏、身受刀伤的二人,顿时清醒不少。再看到面色惨白、被二人藏在被单下的李猪儿,吓出一身冷汗。
待忠王喝退左右,颜真卿便将今日在祆祠的行动和盘托出,也以三言两语,将陇右河西的祆教祸乱和对哥舒翰的怀疑讲明——他们无法通过朝廷寻求支持,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解救岑参。
“大王。”王维不知道颜真卿是否真的与忠王相熟到可以推心置腹,更不敢肯定这位以置身事外视为法则的皇子肯伸出援手。他躬身作揖,额角渗出汗珠:“岑参于我二人有救命之恩,现在唯有从这祆正李猪儿身上找到线索,才有机会救回他。”
一想到岑参仍生死难测,王维的心既焦虑、又痛苦。他指着李猪儿,将身子压地更低,语气几近祈求道:“愿忠王收治此人,摩诘肯为您赴汤蹈火…”
王维的话未说完,李亨便慌忙将他扶起。他自睡梦中被唤醒,又未及打理,头发和衣袍都乱糟糟的。拧着眉头看着王维,又看看颜真卿,二人祈求的姿态令他难以咬牙拒绝。
李亨上前掀起盖着李猪儿的被单,看到那黝黑瘦削的祆正脸上不剩一丝血色,沉声问道:“一路过来,没惊动什么人吧?”
“遇到了金吾卫。”王维亮出玉真的鱼符,道:“我拿出此物,他们也未敢探查车内。”
李亨点点头,问道:“什么病?”
“应该是伤寒。”颜真卿相信李白的诊断,接着压低声音道:“私下受了腐刑。”
忠王露出讶色,旋即明白了二人带李猪儿来找他的原因,宽慰般地拍拍王维的肩,以示友好。
“静忠。”
月色下,李亨轻呼,不远处一名身着淡褐色长袍的奴仆持着宫灯快步走来,他个头很高,小眼短鼻,大口阔耳,五官硬塞在他的那张长脸上,虽然不丑,也甚为奇怪。
“大王。”李静忠走到李亨身前,抬眼看了看颜真卿二人,又看看那木板上奄奄一息的黑瘦男子。躬身问道:“是要送客?”
王维身体一震,赶忙抬眼看向忠王。却见李亨狠拍那奴的肩膀,笑骂道:“送什么客!你找人驾车,快去躺太医署,请值夜太医来一趟。我想想…你就找林太医,就说他要的那株兰草我肯给他了,让他务必加急出诊。”
“可…”李静忠又撇一眼李猪儿,眼中露出疑惧。他的额角滴下冷汗,仰头看着忠王,似乎希望主子尽快改变主意。
李亨知道李静忠是为他着想,却也不耐他磨磨蹭蹭。斥道:“无妨!快去!”
李静忠匆忙离去,李亨又命奴仆将李猪儿抬去屋内生起火盆,也请颜真卿与王维进屋叙话。
见忠王愿意施以援手,王维满心感激。好不容易找到祆教这一线索,若能救活李猪儿,便能以他做祆教“大圆满”恶行的人证。更可顺藤摸瓜,找到关于哥舒翰与祆教勾结的蛛丝马迹,凭此便可弹劾哥舒翰,择机救回岑参。王维援手为他着想,却也不耐他磨磨蹭蹭,长袍的女仆送什么客!你驾去
王维将凉州之行的见闻讲给忠王,细数哥舒翰在番禾县和应龙城的恶行,也描述出亲眼所见祆教大圆满的震撼——自然隐去了劝王忠嗣攻打石堡城一节。夜色正浓,屋外传来乌鸦的啼呼。不多时,李静忠请来林太医,后者脱下李猪儿的衣袍查看病情…太医说病人受不得冷,忠王又遣人搬来几个火盆。
火盆温暖着整间屋子,王维的困意袭来,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朦胧的火光中,他又回到了那片顶着炽热日头的黄沙。
“你是…番禾县尉。”
黑发蓬乱的男子就跪在王维面前。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能从他黝黑的肩臂和精瘦的体格中依稀辨认出那正是番禾县尉。
县尉并不答话,仰起头冲王维咧嘴一笑,露出惨白色的牙齿。眨眼之间,他不知何时又身在据王维百步之外的沙丘,身体蜷缩做一团,自内而外燃起熊熊烈火。
王维心跳地厉害。他冲上去,计划用黄沙压灭火焰。可他不管跑了多久、多远,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那燃烧的县尉,只能任淋漓的汗水模糊双目,眼看活生生的男人化作一团黑色的枯骨。
他还没来得及悲伤,那枯骨竟在下一个瞬间化作一道熟悉倩影。王维凝目去看那人的面庞,却见她既像是玉真,又好似念奴,怎么都无法分清。突然,他身体一沉,脚下的沙丘化为一汪沼泽,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瓣粉色的香气,就连沼泽表面也密密麻麻地漂浮着无数花瓣。
花香再诱人,王维也无心去嗅,只因他半截身体已沉没在泥沼之中。原来无论天空漂浮的花香多么令人沉醉、无论表面那层叠铺开的花瓣多么浪漫温柔,下层的泥沼也不过乌黑恶臭、令人无法呼吸的污泥。
王维出奇地不十分感到恐惧。他慢慢地沉入泥沼中,挣扎不动也不想白费气力,只是看着那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女子,看着她慢慢走近,脸上带着淡淡地笑意。
在王维只剩一双眼睛露在沼泽外时,那女子向他轻挥手,以示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