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向上官婧大致讲了今日见闻,也将王维颜真卿在河西的经历悉数转述。
“那便证明我的推测无错。”上官婧听罢,抚掌思索道:“哥舒一族世居安西,哥舒翰长在牧区,母亲还是于阗公主,掌握驯鹞技艺也不足为奇。”
“两年前,哥舒翰为合孝礼客居长安。那时他只是无名之辈,康爵坊自然没有理由在他身上花功夫。”上官婧娓娓道来:“一切只因这个混迹长安花街柳巷,整日斗鸡走狗、纵酒好色的突厥胡人,结交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友,才稍稍吸引了康爵坊的一丝察觉。”
李白拧着眉挠头道:“志同道合…驯养禽鸟吗?”
“不错。”上官婧点点头,继续引导李白道:“你能猜出是谁?”
适才李瑁的话顿时响在耳畔。李白感觉脊背发凉:“忠王?这是康爵坊的情报,还是你自己推测?”
“当然是经调查的情报,不要质疑我的专业!”上官婧撇撇嘴,对李白的质疑颇为不满,她接着道:“这份情报并不起眼,当时的制作理由,只是出于对‘外臣子弟结交皇子’的警惕。但事实上,两年前的哥舒翰只是蹉跎半生的纨绔子弟,除了家境殷实些外,实在看不出有何抱负。更不提那籍籍无名、不离开宅院半步的‘憨货’皇子。全长安人都笑话忠王怯懦,他又能做什么呢。”
“情报记叙也很简短,只说‘哥舒翰与武陵少年狩于郊野,哥舒翰纵犬驭鹞,颇为神气。后忠王邀其至宅,讨教饲草驯禽之玩乐事。自此二人时常会面,形同密友。’”
“我知道,凭此就认定忠王与哥舒翰驯养信鹞,还是太牵强。”上官婧抢在李白之前提出质疑,好笑地看着李白将话咽下去只能点头。她接着道:“但哥舒翰孝礼期满,便立即奔赴河西投军。他在王忠嗣帐下屡立奇功、节节高升,短短几年时间,不起眼的浪荡子摇身一变做了节度副使大将军。但寻常人即便天赋异禀,也要在军中苦等机会,蹉跎十年也是常事,怎会如哥舒翰这般,初来乍到便深受主将器重?”
李白摇摇头,想不到答案。
上官婧得意地眨眨眼,接着道:“王忠嗣自幼被皇帝收为假子,成长时便熟读兵法、深谙带兵之道。这事被长安百姓传为美谈,你也有所耳闻吧?王将军幼年与诸皇子一同生活学习,如今做了四道节度,一举一动都将牵动朝局,康爵坊势必要关注他在朝中与谁交好、同谁交恶。”
“忠王?”李白努力消化这些信息:“你猜测是忠王李亨将哥舒翰引荐至王忠嗣麾下?”
“没错。当年王忠嗣被皇帝派往代州历练,单戈指虏、轻骑犯胡。正是忠王李亨以边境危险、王忠嗣仍不成熟,劝皇帝惜才,将他从北境战场调回来。”上官婧道:“而且王忠嗣每年回长安奏报,都要去十六王宅——人人都知道王将军成长于此,自然不会怀疑忌惮。至于李亨是否与其有过深谈,这便不得而知了。”
李白想着一个时辰前寿王的话,再回忆几个月前,在十六王宅与忠王李亨的初次见面,以及后者面对高力士时的态度。这位皇子虽然不乏年轻人的热情朝气,但不喜俗事,眉眼中满是安宁祥和——他藏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之中,躬身侍养花草,看似对世间诸事皆不关心,却肯怜悯收留一息尚存的自己。
李亨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儒懦的气质,这被粗犷的外人称作胆小怕事气质,在李白眼中却是慈悲的善意。
看到李白沉默,上官婧嘟起嘴道:“怎么?你不相信?”
李白笑着给二人杯中斟酒,赶忙道:“这些都是康爵坊有凭有据的情报,我当然相信。现在可以确定,哥舒翰纵容祆教在陇右河西传播大圆满,意图煽动西境战事,以及安禄山是祆教及獓因刺客的幕后主使。但对忠王的怀疑毕竟是由推理得出,却并无显著的证据…”
“是啊。”上官婧掰着两根葱白指头,思索道:“无论在剑南还是河西,安禄山煽动边患、制造乱局,目的恐怕并不简单。而哥舒翰既然肯放任大圆满引发两国战事,定然能在其中获得好处。而这两人虽都属突厥胡人,但据说性情却并不相投,以至在朝廷上不容水火,还要皇帝调停。如今能达到如此默契,一定有人居中调停、分配利益。”
“利益…”李白喃喃道。他想起高力士也说过同样的话。
“其实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太子已被废杀,凭借惠妃的地位及皇帝恩宠,天下人都知道寿王是储君之位有力人选。那么这时以他为目标,动机会是什么呢?”
上官婧分别伸出三根手指,细数道:“一者,或许是欲借杀寿王向皇帝立威——就像杨钊对玉真公主策划的那般;再者,是与太子、光王鄂王交善者想要报复惠妃或寿王。而最后、也最有可能的,只会是因为有人觊觎储君之位,想要杀寿王取而代之。”
她思路清晰的推理令李白刮目相看:“皇帝对文武百官制衡有道,封疆大吏如安禄山、哥舒翰之流,胆量再大,也不过是在自己辖域内做些动作。倒是忠王,即便在朝官眼中无能不堪、在兄弟之间毫无建树、在百姓心中怯懦怕事,可他毕竟是三皇子。”
“如今太子李瑛被废杀,他就是年纪最长的皇子。储君之位,向来以立嫡立长为准则,这样充足的理由,还不值得他放手一搏吗?”
长安人从来都以利益为先,从不拿情义二字说事。李白想起高力士的话,在心中轻轻地念着。即便心底再不愿接受,他也知道上官婧的推断并没有错。这些没有实证的推理虽然无法给任何人定罪,但也足够给他们指明一个方向。
李白沉吟片刻,忆道:“三个月前我到长安,在玉真引荐得以见到圣人。那时恰巧有一件事,执行者不能是长安人,更不可以有官职在身,于是便交给我来做。”
上官婧仔细听着,接话道:“胡人刺客?”
“不,是素帮。”李白道:“那时,朝廷得到了盐帮已入驻长安、在长乐坊设置总舵的情报。虽然井河不犯,但圣人无法姑息这根插在长安的眼中刺,便派我去刺杀帮主娄斧山。”
“杀了娄斧山的人原来是你。”上官婧惊讶地瞪大眼睛:“素帮总舵设在长乐坊的情报,正是康爵坊查出的。这个帮派非同小可,非但据点如狡兔三窟,帮主娄老大身边还护着不少昆仑奴,简直是铁板一块。”
“那时我们有得知四名昆仑奴离开长安,长乐坊防卫稍稍空虚。即使大家都认为再无如此绝佳的时机,却也没有十足把握剿灭素帮。最后玉真还是决定将此事告知皇帝,她说康爵坊专注于情报,动武的事情自该由皇帝和禁卫操心。”
上官婧接着道:“无论最终执行命令的是长安武侯还是龙武军,我们都猜测这会是一场持久恶战。毕竟素帮盘根错节、浸淫江湖多年,自外而内有层层高手。但后来知道,楼老大竟被不声不响地杀掉,素帮总舵一夜之间瓦解,内部纷争不断,只得退出长安。”
“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杀娄斧山的人并不是我。”李白摆摆手,正色道:“是高适。”
“高适化名达夫藏身娄斧山身边,实则朝廷刺在素帮心脏内的一支暗桩。那时我只是依照计划,以不速之客的身份吸引娄斧山的注意力,高适就侍奉在娄斧山身旁,只要伺机刺死他便大功告成。”
“原来如此。据康爵坊情报,达夫三年前便跟随娄斧山,忠心不二、武艺高强。而娄斧山死后达夫却消失地无影无踪,原来是该换了姓名…”上官婧恍悟般点头,随即又皱起眉,疑惑道:“但这高适是谁的暗桩?藏得好深呐…”
“这正是我要说的。”李白拧着眉,恍然间察觉到乱麻般的线索竟逐渐连结起来:“杀死娄斧山后,高适便控制了素帮总舵。我还有重任在身,便请他帮忙查胡人刺客的下落。我告诉他,自己这次里应外合杀死娄斧山乃是圣人派遣…”
“高适非常惊讶,却不肯说出令他惊讶的理由。我还记得高适那时的话,他说‘事关重大,哥舒将军要某严守’…”
“果然!”上官婧重重地将酒杯搁在桌上,眼睛发光、言之凿凿,切齿道:“你知道康爵坊将情报上报后,皇帝派了谁去执行?铲除素帮长安据点的任务,他不放心交给县尉武侯来做,只有那位自唐隆之事起,便从一而终跟随自己陈将军…”
“陈玄礼?”李白捏紧酒杯。如此想来,在剑南时陈元五百龙武军之由来,也彻底得以解惑了。
上官婧脸上露出笑意。她点点头,为二人斟满酒:“不错,正是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陈将军若想漂亮地完成任务,就势必要依靠暗桩高适,可高适是哥舒翰的人,他又如何能用呢…”
“整个局势已经浮出水面。”上官婧纤指沾上白酒,在案几上划出一个三角。她分别在左右两边和顶端各画一个圆,用手指分别划过:“哥舒翰在西,不但手握重兵,还在暗中控制素帮。安禄山在东节度两道,以祆教控制边局,还组织了獓因刺客。这陈玄礼,就在长安城中、皇帝身边,万事便利。”
上官婧的手指点点三角中间,仰头看向李白,轻笑道:“看来你明日须早早去趟十六王宅了。”
“若幕后人真是忠王,那李猪儿恐怕就是羊落虎口,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