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在坊外随意吃了碗汤饼,看到颜真卿自延寿坊出来。眼见进入对街布政坊祆祠的教信越来越多,正好藏身人流中混入祠内。
往来祆祠的各色人等并无特殊衣着配饰,只有远远站在高台上的几名祆僧,披着绣着火焰纹路的素色长袍。王维看向颜真卿,后者摇摇头。据边民描述,传教的祆教头目都穿着黑色金纹的长袍,高台上的几人想必只是低级教徒。
信众站在高台下,不下百人,既有浓眉深目的胡商,也不少高冠长衫的汉人。颜真卿扫视一周,似在人群中还有几张熟脸,其中至少也有一名七品主书。他皱起眉,低声道:“昔日长安祆教多吸引西域胡商,如今信徒竟如此数众,也有诸多汉人至此。”
“轧荦!”
听得众教徒齐声高呼,一身着皂色长袍、带着牛首面具者登上高台。此人身形不高,高举其双手,露出健硕黝黑臂膀和骨节分明的长指。
他发出嘶哑尖利的呼喝:“轧荦!”
接着,高台下人群中发出齐声应和,“轧荦”之声此起彼伏、声震长空,西边的日头都几欲颤抖。
颜真卿被这样的场景震慑了,他们几乎忍不住要一同呼喝起来。这一声声意为“光明”的胡语,被一张张不同样貌、肤色各异的人用狰狞极致的面庞咆哮而出,令人毛骨悚然又热血奔涌。
他转头看身边的王维,后者目光凝滞,嘴唇竟打起了颤。听着“轧荦”声的呼喊,王维努力克服恐惧,抑制着拔腿而出的本能。·他又想起了番禾县那黝黑县尉可怖难测的惨笑,被一团团散发着油脂腻臭的火焰包裹…
颜真卿摇着王维的肩,将他自清醒的梦魇中唤醒。既然这个仗剑的诗人、初赴边域的御史知道“大圆满”,颜真卿猜得到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几番呼喝后,偌大的广场沉寂下来。带着獠牙牛首面具的祆正退后,一名面目白肤深目、百褶长须的白袍老者上前,指天捧日,念着二人听不大懂的胡语。广场上信众都低首合十,与那胡人老者一同祷告。
不多时便祷毕,老者接过身边侍者递来的火把,双手握持退后呈给那带着狰狞面具的皂袍祆正。伴着夕阳的余晖,百余信众的眼中闪动着火光,他们的目随着祆正手中的火把而高举,他们的面庞渐渐变得热切而充满希望。
光亮一闪,高台后由木炭和柴薪堆积的祭塔燃起一人高的焰火——这是他们每日对光明神马兹达的祭礼。随着皂袍祆正高呼一声“轧荦”,教众纷纷俯首,如浪潮般前赴后继地跪下。
颜真卿和王维一惊,也学着身前信众的动作,忙俯身于地。二人一面留意着高台上祆正的动向,一面有模有样地跪好。双手平放以头触地,对视苦笑:没想到做刺客竟还要付出如此代价。
不过几个弹指,身边的信众纷纷起身。二人看到广场上的人如离巢的蚁群,拥挤而有序地自祠门退去。天色朦朦镀金,不多时将要宵禁,祆教的集会就将散去。
颜真卿二人挤在人群中,缓缓退出祆祠。他们沿着预定的路线,绕过祆祠的围墙,在日影中跃上一户商铺的屋顶。视线中刚好可以看到高台上燃起的火焰,广场已空荡下来,皂袍祆正带着白衣祆僧立在火堆前,俯首祷告。
王维将包裹中的长剑取出握在手中,歪头问:“难道祠中只有这五人?”
颜真卿盯着那祆正的牛首面具,面色凝重:“但愿吧,此番劫人未必易事。”
“那四名白衣祆僧肤白骨弱,不似武人。”他指了指那祆正,解释道。“此人小臂粗壮、骨节有力,想必是惯用短兵,不易对付。”
“就按计划行事。”颜真卿沉吟片刻,低声道。“若无追兵,则共同进退互为照应。若遇追兵,你带着那祆正出坊南,那里出坊最近。我自坊西过波斯胡寺,他们向来与祆教不合,可以稍加阻拦。只要离开布政坊,一切都好办了。”
王维道:“到时延寿坊见。”
颜真卿点点头:“在延寿坊须记得寻孙坊正,他与我旧识,已答应将懿德寺外的无人柴房留出。”
红日沉落,深幽的蓝色天空笼罩长安大地,静谧而肃穆。火堆发出噼啪的声响,焰头渐渐地矮下去,皂袍祆正直起身,摆手令诸僧回寺。
僧人的住所在祠门东侧,他们要穿过宽阔的广场,这是绝佳的动手机会。颜真卿将黑面罩绑扎在脸上,与王维对视一眼,踏起一声惊雷,越过屋脊、轻点矮墙,刀光直向众祆僧斩去。
四名白衣祆僧被半空落下的刀光吓得惊惶失措,先时那长须老者跌坐在地上,被同伴搀扶着闪避。祆正听到颜真卿长刀破风之声,转头望过去,面庞掩在牛首面具下看不真切,却仍不动如山,要直面那凌厉刀光。
不真切的火光下,颜真卿瞥见那皂袍祆正面具后的眼神,吃了一惊。他只是来劫人的,并不杀人。刀花一转,步履轻踏,颜真卿的刀光绕开祆正,更把后者身旁的祆僧逼退。
弹指间,王维悄无声息地踏过高墙,在颜真卿落地刹那,已绕到那祆正背后!二人对视一眼,王维在左,颜真卿在右,就要分擒祆正两臂。颜真卿亮出铁拷——这是他做县尉时寄存在孙坊正处的,正欲锁扣祆正右腕,一道拳风正向他面庞打来!
那皂袍祆正果然不会束手就擒。左臂闪过王维的擒拿,挥拳冲向颜真卿,后者侧身闪避,却未防祆正右袖滑出一只长匕首,向他握剑的手臂刺来!情急间王维挥剑斩其腰腿,祆正为避剑锋,只得收匕闪躲。看他将欲转身回退,身躯不稳竟一个趔趄。
那四人祆僧吓得不敢来救。颜真卿眼看机会,闪身擒住祆正右肩,将那匕首打落于地。王维以剑鞘打他胫骨,祆正吃痛半跪于地。颜真卿将那铁铐按在祆正右腕,另一端就铐在王维递来的左臂上。
夜色初上,朦胧仍有光亮。二人拽起那祆正,就欲向祠门外奔去。
风卷沙尘,颜真卿脸颊微痛,似被蜜蜂轻蛰疼了一霎,鼻息中嗅到如有若无的腥气。他下意识要伸手去摸,身体的本能却令他察觉到危险。猛然转身舞起长剑,另一只指向他喉咙的铜镖应声而落。
王维一面制住祆正,一面回望。他看到颜真卿右脸撕开一道割纹,血液涌出流过脖颈。柔和微弱的白光被幽蓝深沉的天际压住,越来越薄。西面屋檐上凭空立着一只黑影,还有四、五只黑影由远及近,转瞬间越过数道高墙,已成合围之势。
王维大惊,他仍记得那连着钢索的月圆弯刀。二人匆忙后撤,可漫天铜镖早已封住去路,只能苦苦支撑才不致中招,哪里逃得出去。六只黑影不断迫近,舞起弯刀钢索,伴着初上的月华由刀光织起一座密不透风的修罗地狱,就要封死二人的生路。将死之时,颜真卿悔,王维却愈发平静。
最先挥出那致命弯刀的獓因刺客胸前骤然绽出血花,刺客的包围圈外仿佛搅动起一阵飓风,将他们严密的阵法撕开破绽。众黑影乱了阵脚,长索弯刀不再牢不可破。
外围,一掩着面罩的男子手持青龙长剑,灵巧地穿刺跃动在众黑影间。他看到颜真卿便点头致意,目光掠过王维,便多出一抹奇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