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而退便是幸事。
李白仗剑出奇兵,忽现包围圈外破了獓因人的阵法,又杀了三名刺客,带着王维与颜真卿突出重围。后者二人身上落下大大小小的割痕,浅的划开衣裳,深的割裂皮肉,长安日落后骤现的寒冷与刺痛一同折磨着他们,却将那双擒住祆正的手握得更紧。
三人一路奔逃,颜真卿与王维拖着那祆正在前——不知是吓得晕厥,还是不知何时已被那铜镖刺死,皂袍祆正通身发软竟失去知觉。李白殿后,无须太大气力便阻挡住剩下的两名獓因刺客。
早先的遭遇令他认真思索过獓因人的招式技巧——这些獓因人的武器身法须得多人协作,只要能创造出破坏其阵法的机会,他们就织不起那钢索弯刀之网,届时逐一破之也并非难事。
他们疾跑几步逃离布政坊,日落后阴翳昏暗,街上人迹全无,武侯还未能寻到此处。对街延寿坊本该紧闭的坊门此刻却亮出一盏灯来,孙坊正探出半只脑袋,低声问:“来人可是颜县尉?”
颜真卿左右张望无人,身后布政坊里的獓因人亦未追出。他拉下面罩,拉着王维和李白的手臂,喘息道:“孙伯,是我。”
被颜真卿称作孙伯的坊正是位伛偻着脊背、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举着灯,引着李白三人步入懿德寺外的一处柴院。此时已近戍正,坊内僧人与住户都各归所居,坊外有武侯禁卫巡逻守卫,容许稍稍放下心来。
王维将钥匙递给颜真卿,后者解开铁铐,二人将那祆正抬至屋内硬榻。孙坊正将提灯递给李白,转身便离去了。李白自屋外探查回来,轻声把门闭紧,王维在屋内寻得两只蜡烛,借着提灯将火苗燃起,放至桌上。
李白将长剑合鞘,抹掉额角的几滴汗,突然看到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他向王维轻作揖道:“在下李白,青莲乡人…”
“我知道你。”王维坐在硬榻上喘息,他的眼神中混合着讶异和防备,显得咄咄逼人。“裴师傅让我转告你…”
“既往不咎。”
李白面色骤白,他的手轻轻地颤抖着,只有将骨节捏得发白才能勉强不让长剑掉落。王维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诗人和剑客,仿佛看着一面铜镜。
王维的敌意与防备是莫名的。他看着李白,想到裴旻师傅,想到玉真公主,想到那套剑招,想到那些诗文。看着这个精力充沛、目光灼人的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也许每个人都不会喜欢真实的自己吧,这才是厌恶感的由来。
王维打消自己脑中的杂念,起身作揖:“祁县王维。”
李白早听过这个名字。说起来,这位颇具诗名的王摩诘亦在裴旻门下学剑,也算是他的同门师弟呢。既往不咎,李白在心里念着这句。这倒的确是裴旻师傅会说出的话,他一直那样宽厚雅量,只是做徒弟的自己太不懂事了。
颜真卿轻声“啊”地一声,打断了正在无声交谈的二人。李白凑上前去,王维向床头递过烛火,看到颜真卿已将那祆正的牛首面具摘取。
露出的是一张少年的面孔。拧紧的眉头下双目紧闭,他的头发蓬乱地扎在脑后,鼻梁高耸与眉骨突出,脸庞黝黑干瘪,已无血色的双唇皲裂流血。
“我…我见过他。”颜真卿指着那少年祆正的脸,他的声音因惊讶和疑惑变得沙哑。“他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副将!”
众人哑然。李白思绪混乱,还没查清官居二品的龙武军大将陈玄礼,现在又冒出这边域大吏安禄山。他挠挠头:“清臣,当真吗?”
颜真卿点头正色道:“两月前得报契丹军攻伐营州,我受辛云京将军委托去营州探查军情。那时安禄山兼任平卢节度使,节度使府就在设在营州,知道我与其副将田承嗣有隙,便邀我去其府宅叙话,希望从中调解。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他的。”
他想了想,接着忆道:“此人…安禄山直呼其‘猪儿’,与其说是副将,倒不如说像是贴身近侍。”
“猪儿…”李白突然想起杨钊的话,他掀起年轻祆正的皂色罩袍,果然看到一双长满污脏厚茧、拇指与其他四指分开的赤脚。
“李猪儿。”李白的心在胸腔中砰砰地跳,他向望着他的颜真卿道。“没错,他的名字就是李猪儿。”
“轧荦山、安禄山,轧荦山、安禄山…”王维一面低头思索,一面轻声念着,旋即抬头道。“轧荦是粟特语中的光明,你们听‘安禄山’这名字,分明是取的‘轧荦’谐音。”
颜真卿和李白点点头。安禄山为自己的名字加持神的光环,的确能帮助这位胡人节度使更好地控制祆教。
颜真卿回身看李猪儿,这个瘦黑的少年眉眼间稚气未脱,不过年龄不过二十。可他已然参与安禄山的恶毒计划,或许还在控制祆教执行“大圆满”的计划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维问道:“他怎么样?”
颜真卿摇头答:“只看到几处皮外伤,并不致命,气息却微弱极了。”
“我来看看。”颜真卿为李白让出空间,看着后者轻抚李猪儿的额头,又皱起眉取出他的手腕切脉。片刻后,李白皱起眉,看来情况并不太好。
“伤寒。”李白轻声道。颜真卿搭手帮他脱下李猪儿的罩袍,露出黝黑精瘦、肋骨层叠的身体。李白摇摇头,就要解开李猪儿的裤子。
“你干嘛?”王维一惊,言语间李猪儿的裤子已被李白褪下。而转瞬间落在眼前的惨状,却令他拧起眉后退半步,瞪大眼睛看向李白。“这…”
颜真卿看着李猪儿的伤处,皱眉道:“这是…腐刑。”
李白点头,神色阴郁:“而且是并不高明的腐刑。”
他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罐,这是他在素帮受伤后高适给他的创药。白色的药粉被轻洒在李猪儿患处,后者在昏迷中吃痛哼了一声,眉头皱紧,口中“哼哼”地呓语。
“杀,杀…”李猪儿双目紧闭,奋力舞动腿脚手臂却被三人压住。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低声呓语。
李白与颜真卿、王维对视一眼,按住他的手臂,凑上前:“杀什么?要杀谁?”
“杀…杀…”李猪儿挣扎的气力与呓语的声音都弱了下来,口中仍旧不停地喃喃低语。李白将耳朵贴近,又问:“你要杀谁?”
“杀…杀…”创药刺激后的挣扎让李猪儿脱力,几乎已探不到他的鼻息。在他声若蚊蝇的低语里,李白勉强听到了一句。
“杀…杀寿…寿王。”
李猪儿又昏厥过去。李白起身,将榻上的棉被盖他在身上,心中满是疑惑。颜真卿看着李白面露思虑,问道:“他要杀谁?”
“寿王。”李白低声呢喃道。历经剑南波折,他知道寿王身边蛰伏着不少以其为目标的刺客。但眼前这个邪恶的祆正、安禄山的年轻侍从,竟然在身受腐刑、性命难测之际,仍然一心惦念着杀掉寿王。李白想不出这究竟是出于怎样的仇恨与意志。
颜真卿沉默着,将面庞隐在烛火的阴影里。王维虽然不认得寿王,却知道他是最为圣人赏识的皇子,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
王维心里还想着远在应龙城的岑参,低声道:“不能让他这样死掉。”
李白看着虽然衰弱不堪、但仍残喘苟活的李猪儿,由衷感叹此人生命力强悍。他叹息道:“腐刑去势,都要在密室中动刀,之后更要在其中修养数月。密室不见风日,除医者外一概不得擅入,为的就算避免患者事主中风伤寒。”
他指着李猪儿的患处,接着道:“他以最为粗鲁和直接的方式受了腐刑,受刑之后恐怕只用炭火灰止血。如今身患伤寒,非但要治愈外伤,更须调理内疾。”
“我鄙陋的医术只能救急,保他一时不死。”李白扫视这简陋的卧房,无可奈何的摊开手道。“若不快些将他送到适宜处医治,恐怕撑不过今夜。而且市井中寻常郎中平日接触不到腐刑,要医治此人,非得是太医署的医师…”
颜真卿抬起头,正好迎上王维的双眼。祆正李猪儿是揭发安禄山以祆教祸乱边域的强大人证,亦佐证岑参托念奴带出的物证信笺。如今除了知道此人与安禄山的关系、他欲杀寿王之外,还未能从其口中得知丝毫有价值的情报。想要救回岑参,就不能让李猪儿死在这里,在这长安城中,恐怕也只有去求忠王施以援手。
颜真卿点点头,王维用眼神表达感激。祆教的事牵涉太广,置身其中对这位皇子没有任何好处,若是惹到了如日中天的节度使安禄山,即便忠王在朝中不矜不伐,从不显山露水,未来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可如今进退维谷、已无他法,只有硬着头皮倚仗颜真卿与忠王交好,试着求求看了。
“太白,我们现在就将此人带去十六王宅。”颜真卿转向李白道。“你知道我与兄长自幼同忠王交好,我想去试试请求他的帮助。”
李白点头:“两月前我在长安遇险,所幸有颜昕和忠王照料。如今我初回长安,还未寻得机会拜访忠王,你二人若住在忠王处,我过几日便去登门。”
颜真卿拍拍李白的肩,出门去寻孙坊正借车。他与李白是旧识,又独爱其诗文,两个月前在忠王府中见到卧在血泊中李白时,真的担心他就会那样莫名地死在长安。屋内的二人动手将李猪儿的衣服穿起,并将棉被裹在其身上。
院内传来马匹喘息、车轮隆隆。颜真卿很快回来,神色依旧忧虑:“我与长安武侯虽皆是旧识,但此去十六王宅夜黑路远,难免不惊动禁卫,若遇到龙武军…”
王维捏了捏拳下定决心,伸手自衣袋中取出一物递给二人,李白打眼一看,竟是闪着黯淡金色的随身鱼符,他认得出这确是玉真之物。惊讶之下去看王维,后者面无表情道:“凭此物或可通行无阻。”
三人无话,将李猪儿抬上马车。孙坊正探查坊外长街无人,便打开坊门。王维持鱼符在车外御马,颜真卿和李白便藏身车内。此刻,王维又化身玉真的手下侍从,正驾驶着公主的车马,执行着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任务。
颠簸的车轮驱走困意,李白回忆今日与獓因人一役,突然想到两个月前几乎被那些刺客夺取性命的自己。对面的颜真卿盘腿假寐,李白带着歉意叫他:“清臣,两个月前我遭遇獓因刺客,本来无望求生。你可知我是怎样被忠王所救的?”
“啊…那时我与家兄久别长安,也不能久留,便想到去县衙会会旧友。”颜真卿忆道。“刚进万年县衙,就见两伙武侯驾着马车急冲冲赶回来,招呼着要将一马车上浑身血迹的人抬下来——不错,就是你——但你昏迷不醒伤势太重,众人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做,有的要抬你下车,有的担心会伤动筋骨、极力阻拦,有的呼喝着出门去找郎中…”
“我在不远处看到众人中为首那武侯叫方强,他与我相熟已久,正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我请他将众人驱走,上前去看,才在血泊中认出是你。”
“那时你气若游丝,我料定寻常郎中医不了你,顾不得许多,只能叫车夫转头向北去十六王宅忠王府上。”颜真卿轻声忆道,没察觉到对面阴影中的李白已红了眼。“我和方强骑马跟在车后,他一路向我讲述了当街刺杀尚书左丞的命案,又告诉了我你在监牢中与他的赌约。”
“据他所说,若非两刻前一掩面女子闯入县衙,打伤几人,揪着万年县尉的衣领告诉他广德县有胡人刺客,他们也无法及时赶到将你救回。”
颜真卿轻笑了几声:“看来多情也未必是坏事。”
李白感到鼻梁酸楚,狠狠地捏了几下才勉强能说话,声音仍哑着笑答:“你还不知道我吗?只爱诗而已。”
马车内黑暗里,颜真卿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为寿王做事?”他问得直截了当。
李白愣了愣神,点着头,却意识到颜真卿未必能看到。自己是在为寿王做事吗?他问自己,他不知道,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颜真卿。
黑暗中沉默了许久。
“到长乐坊了。”马车停住,王维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李白忙翻身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要走,身形却突然定住。他转过身,借着幽暗的烛火,看着颜真卿。后者疲惫地靠在车厢,眼睛里却有遥远的星辰。
“多谢你,清臣。”
颜真卿嘴角浮现笑意,他向李白摆了摆手,示意告别。
“好好活着,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