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颜真卿早料到如今的结果,但王维这般愤懑郁积,也让他忧郁重重的心上再蒙一层黯淡。
二人面前两碗羊汤的氤氲热气已渐渐消弭,正午的东市热闹起来,商铺栉比行人熙攘,四处飘着羊肉浓醇的腥鲜和胡饼朴素的面香。
这是二人自回到长安后的第一餐。颜真卿熟稔长安美食,入宫路上就向王维念起这家老店,可二人自兴庆宫面圣归来后却全然失落,没了吃饭的兴致。
“咕”的一声,二人不知是谁的肚皮发起抗议,都红了脸。颜真卿拿起胡饼咬一大口,食物带来的满足将失落稍稍冲淡。王维也端起羊汤猛灌一口,二人一言不发只挥筷击碗,转眼间风卷残云,嚼肉喝汤的畅快之声骤停,几乎同时放下碗筷。
“意料之中。”颜真卿起身伸直胳膊腰背,将饱餐后的气力送至全身。他望向宫城方向,看着花萼楼的檐顶道。“圣人不会单凭一封信笺和几句人言,就下旨逮捕镇守边域的大将。”
肉汤也冲不淡王维心头的压抑,他强忍愤懑:“人证物证俱在,还要什么?”
颜真卿给摊贩付清食款,回到桌上,低声劝慰道:“此路不通,我们便再寻他法!”
他知道王维一直记挂着为救二人留在石堡城的岑参。而他在意的那个叫做念奴的女子,也是岑参舍命救下的。念奴带回的那只羌管之中,藏着哥舒翰暗通祆教首领的信笺——那也是此次面圣指控的重要物证。
颜真卿看到王维右掌摩挲着那只羌管,接着低声道:“我们原以为可凭此物证检举哥舒翰,至少能让朝廷施压救出岑参。可实在是低估了检举对象的身份,圣人…大唐还需要他们。我们无法撼动。”
王维垂着头捏紧拳,声音低沉焦躁:“既然朝廷不管,那我这就返回应龙城…既然岑参能救得了我,那我也能救出他来!”
有谁能做帮手呢?王维想到了弟弟王缙,但将投身科举的弟弟牵扯进来,自己恐怕要成家族罪人。河东旧族?可自己这支家道中落,已没什么号召力。王维暗自叹息:“若是裴旻师傅在身边便好了。”
他低着头淡淡道:“我自己回应龙城去。”
颜真卿上前一拳狠锤在王维肩上,后者吃痛咬牙抬起头。看到颜真卿的神色中有和自己心中相似的愤懑,却多出一些自己不具备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不断地绝望中失去理智思考的能力。而这种理智,才是他们当初能活着离开应龙城的关键,也是未来能救出岑参的唯一可能。
颜真卿将王维从桌上拉起来,后者的眼神里的死气渐消,但仍浸透着深深的悲恸与疑惑。颜真卿能感受到同样的情感,他们都在思虑:半月有余,岑参还活着吗?他如何能禁受得住哥舒翰的铁腕手段和雷霆怒火?如今通过朝廷调查边将的路已行不通了,又能够从何处突破呢?
“祆教的总祠就在长安。”颜真卿拍拍王维的肩,轻声说出自己想法。“既然当下掌握的物证不足以指控哥舒翰,那我们便换条路——从拜火教查起!”
颜真卿一面牵马而行,一面向王维讲述他的看法:若无祆教传播“大圆满”之恶行,边域民变与吐蕃战事也不会演化至此。如今在长安,祆祠就在西市东北布政坊内,且教祠一定会有主事常驻,以统领日常教务、处理朝廷关系。
“虽然长安与西凉相隔千里,但若没有长安祆正暗中运作、钩织情报网,祆教在西凉的大圆满阴谋也很难运作。”颜真卿将计划娓娓道来,感觉到前方之路虽不好走,可也并非绝境。他的信心和勇气又一点点的蓬**来,也鼓舞了一副颓态的王维。“我们去布政坊祆正那里问个明白,看看能否找到更多证据。”
王维点头。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封由岑参拼上性命取得的书信,的确没有十足的说服力。当下二人既无本事杀回应龙城,也呼唤不到朝中支持。别无他法,只得抽丝剥茧收集更多祆教行恶的罪证。若短时间内能将罪行坐实,则请御史台出面弹劾,方有机会扳倒哥舒翰。
“对了。”颜真卿问道:“你在长安可有住处?”
王维脑中闪过“轩萧观”的匾额,玉真公主的脸浮现出来,又很快地黯淡下去。他摇头。
“那便和我走吧。”颜真卿笑道:“去十六王宅叨扰忠王。”
颜家兄弟自幼长在长安,尤其和忠王交好。王维从未见过这位皇三子,行在路上还在想是否可以凭其皇子身份,助力讨伐哥舒翰。而此次初见,便打消了念头。
忠王李亨为人直爽仗义,他欣喜地将颜真卿与王维引入十六王宅属于自己的院落中,为他们安排好食宿。他古道热肠,邀请大夫为二人检查伤势,也对倾听他们在边域大漠的见闻遭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可他懂得分寸与边界。好比颜真卿与王维作为监察御史的职责如何履行、是否要弹劾边域将领、又如何沦落至有伤在身…他二人不开口说的事,忠王也从来不问。
两间不大的卧房清雅朴素,忠王将他们安顿好便自行离开,给两位劳顿的客人留出充足松弛的气氛和空间。二人分别回到屋内歇息,申时,再也按捺不住的王维敲开了颜真卿的房门,却看到后者已坐在案几前,正在执笔画图。
颜真卿搁下笔,指着桌上的绢帛笑道:“我在筹划今日的行动路线。”
王维看去,图上画下了祆祠坐在布政坊周边的醴泉、延寿二坊,其中宗教繁多、庙宇林立,有波斯胡寺、济法寺、明觉尼寺等,西南角正是胡汉融合贸易繁盛的西市。颜真卿非但标注出各宅归属、水道大路,还将各坊坊门朝向、坊正住所列明出来。
王维看了一阵,指着醴泉坊一处标着“陕王府”的地方,疑道:“皇族中还有人被封做陕王?我竟从未听闻。”
“忠王先时被封为陕王。”颜真卿笑答:“如今改了封名,陕王府仍空置着,名号也未改封他人。”
“我自幼长于此地,还做过长安县尉,所以对这片屋舍布局都了如指掌。”颜真卿抚着刚刚画就的坊图,沉声道。“祆教拜火。戍初前日沉天寒,祆正便在祭台燃起火堆,带领教众作法祷告。”
“戍时便临近宵禁,故此祭礼不会持续太久。大约一刻时辰,教众便会匆匆离开布政坊,以免闯了宵禁。而祆正通常就住在坊内,便可不疾不徐地归去。此刻我们…”
他的手指引导着王维的目光在图上游动,在眼前显出一条清晰的动线:“我们由此潜入布政坊中看准祆正所在,隐在暗处直至天暗动身,在神鬼不觉间就要将这祆正捉住!”
事不宜迟,二人换上自东市裁剪的胡服,将长剑裹扎在包裹内挎在肩上。自十六王宅去布政坊还要穿过诸多坊市,二人顾不得礼数,只请小奴转告忠王二人要去平康坊饮酒,便跨马匆匆赶往祆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