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
李白跃上一片坊间的屋顶,看到一只青白色的光球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北边紫宸之侧划过,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坠落不见。
妖星犯帝,恐有事变。
李白轻轻摇了摇头,他现在必须专注才行。
每一个国家、每一座城市,都有两套秩序。一套在明处,官府、军队与皇帝,一套在暗处,私盐、帮会与土大王。两套秩序有序运转,多数时候分庭抗礼、互相较劲,有时也会为了共同的利益,也会唇齿相依、同仇敌忾。
在这长安城里,阳光下的秩序是三省六部、一百一十个坊市、长安县尉和大理寺,而阴影下的秩序便是铁盐贸易、帮会规矩、江湖游侠与绿林好汉。
一个主事者是天子。
另一个主事者便是娄斧山。
天下十个节度区,三百六十州府,没有那个州府的百姓不用食盐,也没有那个百姓提到盐时不会想到素人,没有那个素人不知道娄斧山的名号。
无盐不成炊,无盐不成军,无盐不成国。自古盐铁官卖保证了皇室的富足和统治的安定,可官盐质量差、价格贵、赋税高,老百姓又不可一日无盐,那物也就放在海中待煮。揭不开锅只能铤而走险的汉子便自制自贩,卖起了私盐,做起了盐贩。
盐贩风险极大,官府重金悬赏,只要被抓便是死罪。但利润极高,只消官家七成的价钱便可买到品质更甚的盐,老百姓无不趋之若鹜,甚至会帮助私盐贩子摆脱官府的追查。
盐乃白色,那盐贩们便自称素人。直到五年前,江湖中突然出现一名贩盐好手,他自岭南发家,辗转到了江南淮南,又至山东河北。每到一地,便将那松散无度的盐贩组织统合在一起,他本是算术买卖的好手,甚至以天象便深谙何地之盐最好、何地最便销盐。手下自初出岭南便带着八名昆仑奴,更是武斗暗杀的好手,当地小帮派若是从他,便由他定下规矩制度,设置头目统一管辖。若是不从,当天晚便听到哭嚎一夜,第二日那全家老小便被屠戮干净,门前悬着那不屈之人的头颅。
那人一年前已经打通了十个节度区盐贩分舵,入驻长安,将这天子脚下作为素帮总舵也是情理之中。人们只知道他姓娄名斧山,是江浙娄家的后人,只知道他为人险辣,黑白两道均有朋友,只知道他去年又收纳了一名武艺精湛年轻剑客,与之一见如故,寸步不离。
今夜李白要见的,就是那娄斧山。
“没错,就是这了。”
长乐坊,西为东市之所,北邻兴庆宫,东接春明门,胡汉杂居,人流旺盛。万年县人只知道那是一所在东市做纸材生意的本分人家,可谁会晓得竟是大唐第一大帮会的总舵所在。
两道黑影在月光下一闪,身后传来了洪钟般的轻声,那口音奇怪,听不出是哪里人。
“李郎君,这边请。”
李白随那两名黑衣男子跃下屋顶。其中一名身形壮硕,行动时却无比灵活,腰上别着一把似钩似爪的兵刃。另一名身材高挑,身形颇瘦,斜跨着一支长匕首,二人面孔如何,在月光下竟看不出来。
两人前后引着李白走进坊内的一间正堂,壮者在前高者在后,将李白夹在中间。李白微微打量了两名男子,不禁一奇。原来那二人肤色黝黑似炭,大眼阔鼻,双唇犹厚,怪不得在屋顶看不真切,想着定时那昆仑奴了。
堂中桌椅坐具灯火茶具一应俱全,却是空无一人。朝南的堂壁上雕着石制的寿鹿图,梳着双平髻的年轻女婢从堂壁后走出来,手中托着一只漆盘,到李白近前低头行礼。
“李郎君。”那皮肤白皙的女婢抬起头来礼貌一笑,“见娄公前需要准备一番,还请您将兵刃暂由我保管片刻。”
李白点了点头,自向腰间取下长剑,从怀中摸出匕首,递在那少女的漆盘上。少女又隔着手帕,拿手在李白的胸前腰腹轻拍摸索一阵,搜出了一只硬毛中楷笔。
“此物亦要保管?”李白笑道。
“不必了。”女婢笑着点点头,一面放回李白怀中。“郎君放心,一定保管妥当。”
那壮汉走到前方北壁的浮雕之上,抬手去按那花鹿的右犄角,轻轻一按,那犄角的中段一块竟陷了下去,堂中的侧边的一把交椅自行移开,露出了半人高隧洞。
“请。”那黑汉子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娄老大正在等你。”
娄斧山原是贞观太宗朝太史令李淳风的小侄,这斧山二字亦是李淳风所给,为“斧正江山”之意。淳风死后,斧山之父亦早死,便将其托付给江浙娄氏一族。这娄氏原是做海商的,斧山自幼年便出海,阅得地理,又凭借其叔伯教予他的《法象志》《推背图》两三残卷,识得天文气象,因此海航行商无往不利,在爪哇暹罗得了那死心塌地的昆仑奴后,野心难抑,便想在中土有一番作为。
李白跟着那两名昆仑奴下了二丈余高的台阶,终于见到了这位人称“娄螭吻”、李唐十个节度盐帮分舵的总瓢把子。
娄斧山轻轻地吹走茶沫,轻啜一口。他身着素色的蜀锦,宽袖银纹,个头不高,满面沉静平和,黝黑的皮肤坚硬而粗糙,这是大海和日头给他的礼物。他一贯信奉权谋,恪守狡猾、狠辣与无情的品质,娄老大相信是它们带他走到了这个位置。
今天早上起,娄斧山便感觉有些不安,他的感觉一向很准,这是十多年出生入死养成的能力。而自从来安定在长安,这种感觉已经一年多没有出现过了。
身处天子脚下,坊外有万年县的武侯县尉维持着皇城秩序,坊内有精兵强将把守着隐似兔窟的地下宫殿,不安,又从何而来?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什么都没有,达夫也会死命为他效劳。
三年前,他辗转来到东都洛阳,那里人丁兴旺,是盐贩散帮聚众必争之地。娄斧山虽然势力强,但在这鱼龙混杂之处,无数人都想要他的性命。三日一次刺杀,五日一火并,搞得素帮众人心惶惶。就在一天,一素衣少年避过了层层守卫,飘然而至,娄斧山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喊人,那少年一言不发,抛过来三颗带血的头颅,那六只眼睛瞪得滚圆,血浆从半截脖颈当中汩汩流出。娄老大吓得愣住,集中精神定睛一看,原来竟是那几个盐贩散帮的龙头。
从此,这名叫达夫的少年似乎将性命许给了娄老大,将他当成父亲一般崇拜。他剑术高超,尤擅使匕首刺杀。娄老大去哪里,他便去哪里,娄老大要他杀谁,他便杀谁。娄老大暗中调查过这少年,他自小长在宋城,拜兰陵老人为师修得剑术,赤胆忠心乡里皆闻。从此娄老大出行必要达夫陪在身侧,绝无例外。
今日娄斧山起了大早,特意去鞠场看了一阵,又去平康坊选了两个妙龄都知玩乐一番,这不安感才稍稍褪去。
地下是一座石宅,门厅正堂卧房一应俱全,虽在地下,却也空气清新灯火鲜亮。娄斧山坐在楠木桌旁,身后垂手立着一个而立有余的青年,那青年一身青色胡服,剑袖皂鞲,腰上侧跨一把乌木青钢的匕首,相貌堂堂,刀眉入鬓,风姿隽爽。
“你是李十二?”
娄斧山抬起眼瞟一眼李白,淡淡道,两个昆仑奴还站在李白的身后。
“是。”李白答。
“我上午听人道你在我纸坊要‘素仙纸’。”娄斧山左手握杯,上下打量着李白,“这是我素帮舵主觐见娄某的暗语,你从何处知晓?”
觐见?李白心中暗笑,这娄斧山之欲果然不小。
“一位朋友知会我的。”
“哦,朋友?”娄斧山一愣,粗浓的眉毛拧在一起,“什么朋友?”
李白轻轻一笑,双臂环着抱在胸前,道:
“娄公,是什么朋友并不重要,今夜拜访您,是欲借您的一些东西。”
“借什么?”
“贵帮在长安城所有的人手。”
“哈哈哈哈哈。”
娄斧山大笑,这年轻人好大的胆子。虽然这李十二目光精朔一表人才,可今日一见,毕竟只是个毛头小儿罢了。只身一人来到我股掌之间,竟然还如此不知好歹,真可谓无知至极,可笑至极!
“李郎,你要明白自己处境呀。”娄斧山带着轻蔑的笑意,“不如这样,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了你这密令,我不杀你,如何?”
李白仍旧笑着,他感觉到身后两个昆仑奴的目光灼灼,就盯着他的脖颈和后心。他面不改色:
“娄公,这么说,是谈不拢吗?”
“哼!”娄斧山将茶杯重重的摔在地上,打得粉碎。那两名昆仑奴一瞬便左右牢牢扭住李白的双臂,力量极大使他丝毫动弹不得。
“你这小子,不知死活还甚是无礼。”娄斧山缓缓站起来,一面走到李白近前,一拳便打在他的腹上。那娄老大识得星象,亦懂人穴,中指关节直捣李白的胃脏穴,这一拳下去他两眼一黑,差点没喷出一口胃液。
“你告诉我,我便给你个全尸。”娄斧山笑意冷冷,“你那朋友到底是…”
“是我。”
娄斧山只觉胸口一凉,一尖刀刃从他的前胸冒出来,素锦上绽开一只红花。他瞪大双目用力一拧头,看到的是达夫坦荡的目光和苍白没有表情的面孔。达夫用力一抛,他如蹴鞠一般滚到一边,砸破茶具桌床一阵乱响。
那壮硕的昆仑奴大吃一惊,就欲抓起兵刃去刺达夫,可他擒着李白不免犹豫一刹,手臂稍稍一松,李白便狠命挣脱开来,从怀中摸出狼毫笔,向后跨一步,直挺挺朝那瘦高昆仑奴刺去。
那昆仑汉子撒开李白的手臂,抽出腰间的匕首就欲斩那笔杆,谁知刀笔相交,竟然发出铁击之声。那昆仑奴一惊,向后退一步,李白趁势仆步扫腿,踢到那昆仑奴的膝盖上。昆仑奴吃痛,压下匕首便向他头顶斩去,再一看,那原在左侧的壮汉也拔出长钩,就要扎他右腿。李白左腿使力,一步窜入二奴之间,右腿被那壮者的长钩扯去了一块,左肘却狠击到他脸上,右手握笔,稳稳地扎进了瘦高者的喉咙。
鲜血猛地从哪黝黑的脖颈上喷出来,满天血雨当中,那壮者提钩挥来,直指李白后心。此时李白的右脚刚刚落地,不及转身,而那狼毫太短无法防身,危急那刹,只听“叮”地一声,匕首隔开长钩,那达夫用力一顶,俄而猛扑上去,一击便刺进了昆仑奴的喉咙。
屋中的两人大口喘气,扫视了一周,四目相交,相视一笑。
“高适高达夫?”李白笑问。
“哈哈,某已改字仲武。”高适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