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若你都认为惠妃当为太子之祸负责…”高力士叹息道。“寿王母子如今在宫中,恐怕不免会受诸多非议。”
李白思索道:“若寿王遇害,何人得利最高?”
高力士退了两步,轻摇头:“我已将话说尽,李郎请自思索。”
李白作一长揖,道:“太白谢将军。”
他抬起身,看到高力士关切的眼神,忙将斯人近况道来:“新都县尉杨钊,将其故妹之名给了上官婧。她自取名‘玉环’,认杨钊为兄,从此不再以上官之名存于世了。”
“玉环腾远创…婧儿长大了…”高力士出神喃喃道,旋即目光热切地看向李白。“对了,她可有话要你带给我?”
李白歉意地摆手道:“上官从未告知你二人的关系,只是直觉告诉我:她能从唐元元年活下来,背后一定有人相助。凭那日在十六王宅,你二人施苦肉计令上官婧加入寿王队伍,我便断定她与您有旧。”
高力士一时目光迷蒙仿佛神游往昔,他出神道:“我知道你并非恶人,所以那时才情愿将她托付于你。剑南之行危机重重,终究还是苦了你们…”
他嘱托似的追思道:“没人知道上官婉儿还有一个孩子,直到临刑前,她也从未说过关于婧儿父亲的事。在场众人无不扼腕,也只有身为受刑者的她还神色轻松地念着‘凿山便作室,凭树即为楹’的诗文。当我奉圣人之命向她询问有何遗愿时,才看见她神色动容地滴下泪水。”
“唐元那年事变,上官婧未及金钗就失去了母亲。我凭指示在深宫中找到了这个女孩,将她送出宫外深藏在府,甚至欺瞒了圣人。我教她读诗学经,也教她武艺强体。直到及笄之年,她遇到那个人之前,我一度相信她的生命里已没有仇恨的杂质。”
李白听得出神:“玉真?”
“对。”高力士道。“那时玉真公主被太平余党胁做人质,时隔数月方被李珺自剑南救回。九死一生的她,却一改往日的沉静淡漠——年轻的公主不仅成为了康爵坊魁首,更是费尽心血发现了上官婧。”
“这些事也是在我后来的一再追问下,婧儿才告诉我的。”高力士惋惜道。“玉真说,她的生父是崔湜…你可曾听过这个人?他曾依附圣人,最后又成为太平公主的党羽…那时婧儿不过十六岁,当她得知身生父母先后死在天子令下,这对她是怎样的折磨…”
高力士眼中搅动起忧思的波涛,他沉默了半响,接着讲述道:“自此,婧儿加入康爵坊,成为了玉真手下的女刺客。她明明同整个皇室仇深似海,却对玉真公主敬爱有加;她明明应当站在整个朝廷的对立面,却为皇权稳固、朝局平衡而杀人…”
“她明明可以同每一个长安城中的女孩一样,平安喜乐、享受单纯的幸福,却执意踏上这条沿途无光、前方无岸的不归路。”
李白听罢,忽而盯着高力士抬高声音问:“你恨玉真!所以要杀她?”
高力士吓得一愣,退后一步瞪大眼睛,忙摆手道:“莫要胡言!”
李白见他不认,又逼问道:“寿王离开剑南不久,你手下小奴孙十郎曾欲刺杀玉真,可有此事?”
高力士定定心神,答道:“此奴不知受何人所遣,何时混入我手下做事。相关人等已被我悉数押送有司,行凶其人也被我当场击毙。况且…”
他接着道:“公主身份与我有天地之差,众人都知道我与公主素来交好、绝无嫌隙,怎可妄言…”
“高将军。”李白抬手打断高力士。“我至此并非要指控何人何事,只受真相驱使…即便不谈这持匕小奴,那两名獓因刺客出现地太过巧合,的确太令人生疑。”
高力士的语气冷下来,目光拒人千里:“你想说什么?”
“高将军,你可知南诏为何攻伐剑南?”李白知道此刻若想得到高力士的支持,便不能向他隐瞒任何细节。“皆因祆教将自焚祭礼传入南诏,南诏朝廷不堪百姓迷信邪教不事生产,又数次遣使赴长安无果,故而只得攻伐大唐以泄民愤。”
“非但如此。”李白看着面色凝重的高力士,接着道。“数月间剑南无籍僧人失踪者众多,皆是由獓因人劫至南诏。他们用大唐僧人代替南诏百姓,献祭自焚仪式缓解南诏王庭之怨,以此控制南诏的攻伐进程。”
高力士拧着眉思索良久,犹豫道:“你所说的‘自焚’,又被称作‘大圆满’?”
李白一怔,想起一月前在忠王府他曾试图提醒獓因之祸,却被高力士当即打断。看来自己的判断不错,这位身在深宫却耳听天下的高将军,或许真的知道一些事情。
他点了点头,决定再坦诚一些:“我认为獓因人与长安官吏暗中交通,试图在长安城内和边域制造冲突麻烦。”
“高将军。”李白目光坦荡,言语恳切:“可否据实以告,您是否和獓因人有过交易?”
“不错,公主别馆的刺杀由我策划。”高力士叹息一声,他的眼中仍有愤懑。“那时玉真带着婧儿商议要我出面,将后者送至寿王身边同赴剑南,我无法拒绝婧儿亲自恳请只得答应。但我深知婧儿在玉真麾下危险重重,因为她对玉真言听计从,决心杀掉每一个阻碍康爵坊的人。从不顾忌自己身陷危机,迟早会成为玉真的弃子。”
“我下定决心刺杀玉真,心想即便孙十郎失手,我也不惜豁出身名自己动手。可即便这样,却也没有十足把握对付康爵坊众人。”高力士忆道。“那时,一人自称祆教祭祀,在宵禁后到访我的书房。我讶异于他如何穿过层层守卫,正要呼喝叫人,却见他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并告知我并无恶意。”
“那人带着牛首面具,声音滞涩让人听不真切。他说可以献出两只出色的獓因刺客助我刺杀玉真,且无须任何回报。”高力士道。“我至今也未能想明白,祆教能够通过刺杀玉真获取什么。当时,我答应了那名祆教祭祀的提议,或许是认为他们藏在暗处更有胜算,或许只是因为希望自己全身而退…”
李白听得出神,他语气中似有不甘、似有宽慰:“但最终未能成功…玉真受别馆刺杀所激,手下康爵坊众女又惨遭屠戮,最终剑走偏锋,盯上了剑南赴任的寿王。”
高力士道:“好在龙武军及时干预,道政坊大火才未波及皇城,圣人也是接到陈玄礼密保,隔日才知此事。此案牵扯到玉真公主与宰相李林甫,要求龙武军暗中料理。”
李白问道:“陈玄礼奏报中可有提到獓因刺客?”
高力士答:“没有,只道李相下属吉温率相府府兵同玉真康爵坊火并。”
“府兵有何能耐,令康爵坊惨灭至此。”李白冷哼一声。“据上官婧所说,李林甫找到素帮余党寻求帮助,这些昆仑奴不知从何处借到獓因杀手数人。康爵坊里应外合本该万无一失,只因相府卧底识破被杀消息走漏,才落得如此下场。”
“陈玄礼知实不报,果有蹊跷。”
龙池水面镀上薄金,日光西沉、摇摇欲坠,不久将到圣人晚膳之时。高力士望着抽芽的嫩柳出神,半响对李白道:“我已知兹事体大,但此刻真相未明,贸然禀报圣人恐怕害及无辜…寿王向来不擅心计,我很担心他会为人所害。”
“我将在宫中留意,若有线索一定告知。李郎,也请你代我保护好上官…不,杨玉环。”
“高将军。”李白作揖道。“我与玉环同命相怜,亦是好友。白必尽死力以护之。”
高力士点点头,准备离去。忽而驻身似乎想起什么,他转身正色对李白道:“我记得你与琅琊颜氏兄弟相识?”
李白点头道:“不错。”
“你该快些去寻他们。”高力士拧起眉道:“今晨监察御史颜真卿与王维二人自河西回京,面圣指控哥舒翰勾结祆教,在边域战区传播‘大圆满’诱起战事。甚至还拿出了哥舒翰与祆教教主的通信为证。”
李白大惊,忙问:“圣人怎么说?”
“年轻人做事莽撞,不解圣意。”高力士摇头道。“凭一封信笺、几句人言,岂可轻易定罪于边域大将?圣人还倚仗哥舒翰打下石堡城呢。若非今日你我交流,我仍以为他二人所奏具是妄言。”
李白长舒一口气,暗自叹息獓因人阴谋之深。
他再作一揖,道:“我知道该去何处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