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未能赶及上元庆典,但有张宥派遣突将的一路护佑,寿王一行的归途还算顺利。
寿王恳请张宥将龙武军暂囚于锦官。这些军士因谎言而生,他们是陈元罪行的例证,在查清原委前不能放任其打草惊蛇。獓因人不曾出现,他们蛰伏起来,想必是在夹子沟一役后伤了元气。
立春那日,众人终于自剑南回到长安。李瑁请家仆将上官婧、杨钊引到自己长乐坊的院落住下,自己换上朝服与李白当即入兴庆宫复命。
长乐坊临大安国寺,坊间有一酒肆以“长安”为名。它酿造的黄桂稠酒不但为皇室贵胄青睐,也是长安人离不开的生津解渴之佳酿。寿王这所酒香常飘的宅院由圣人御赐,独立出半坊之隔的十六王宅。虽不豪阔,却格局典雅、修葺精致,足见圣人偏宠。
二人乘马慢行于坊间。回到长安后,李白察觉寿王心情尚佳,眉目之间的重重心事也消减不少。街上熙攘的人群、迎面和煦的暖阳和羊汤糕饼的香气,熟悉和亲近的环境,似乎令人产生了阴谋都已不复存在的错觉。
入兴庆宫,过龙池,抵兴庆殿。这里服侍的宫人不多,金殿外水波微漾绿柳抽芽,金殿内深幽僻静不染凡尘。
寿王呈上奏状,圣人不要近侍动手,竟亲身来取。他双手握寿王的肩,面容慈爱、龙眸闪光,长冉也颤动着。将奏状放在一旁,想要李瑁将剑南一行的见闻亲口讲给他听。
寿王隐去了獓因人的威胁,免去了大明寺的遇险,更对陈元的反叛只字不提,只将这一切的变故解释为南诏主战派的密谋:
主战的南诏贵族派死士潜入锦官城,试图刺杀节度使并诱杀剑南驻军。陈元、吟丰和同行的上官婧为保护寿王战死,李白和原节度使张宥亦率府兵拼尽死力。得幸新都县尉杨钊火速集结武侯,才未令南诏人诡计得逞。
张宥与寿王早已经讲妥,将一切变故的缘由归咎于南诏人——尤其是南诏的主战贵族,是天衣无缝的说辞。
李白虽然远远站在殿后,却将一切看得清楚: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真龙天子眼中含着关切、担忧,以及对爱子劫后余生的赞叹与欣赏。
“是真的吗?”李白暗想。他已看过了太多欺骗,听过了无数谎言,知道判断是非不能凭只言片语——只有行动才能反应事实。
李白冷眼看着,不知这究竟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圣人爱他的第十六子,他举手间的宠溺掩住了身为天子的光芒,如市井间老父一般和蔼。没有人肯相信他是阴谋的主使,没有人肯相信他会伤害李瑁。
圣人赏赐寿王、表彰张宥、追赐陈元,最后封赏了李白。
离开兴庆殿,寿王前往后宫向惠妃请安。李白在小奴的引导下,至翰林院熟悉他未来的工作。
半个时辰后,正欲出宫的李白在花萼楼外、龙池之畔见到了高力士。后者抬手让小奴离开,他将深刻笑意深掩在谦逊中,步上前低声道:“李郎,你难道不明白圣人之意?”
李白抱肩做思索状,反问道:“何意?”
高力士也不正面回答,笑道:“舍性命、克险阻,助寿王赴任剑南。于内,是保卫皇室的传奇大事,于外,是抵御南蛮诡计的不世之功。即便如此,也只不过封赏你一个‘翰林供奉’的使职。你说这是为何?”
李白未假思索笑道:“谢将军提醒,我自然知道这是圣人的‘逐客令’。”
“明眼人都看得出。”高力士嗤道,他眼中仍略带疑惑。“可你又为何接受这等职务?恕我直言,于诗名之人,这是自堕身价。”
他说的不错。李白在心中苦笑叹息,心中赞成高力士的话。翰林待诏虽时常身在皇帝左右,看似光鲜却无职无位无名,只一个弄臣罢了。
但我必须留在长安。
李白想要绕个弯子,狡黠笑答:“寿王当是首功,亦未得到封赏。”
高力士摇摇头:“寿王已是皇子,怎能再得封赏…”
“当然可以!”李白压低声音打断高力士,盯住他的眼睛道:“如今太子之位…”
“不想要脑袋了!”高力士惊惧环视四下,低声骂道。“好大的胆子,你也不看看这是何处!”
见李白含笑不语,高力士确定四下无人,皱眉道:“既然你提起,那我便最后奉劝一句:正因立储,圣人才不愿意寿王身边纠集你这样的人。你若爱护寿王、怜惜自己,便早日离去吧!”
言毕,高力士转身要走,李白的一句轻声却让他定住脚步。
“上官婧一切皆好。”
高力士顿住,回身神色复杂地看着李白。而后者淡漠自若,仿佛能将一切举重若轻。
“我不关心。”高力士沉住气答。他虽佯作平静,内心却如龙池荡漾的水波泛起涟漪,脚下的步子也不再迈动分毫。
李白笑道:“高将军,我要同您做一桩交易。”
他不待高力士将额角的细汗擦下,接着正色道:“上官的事我会告诉将军,但在剑南,发生了一些我总也想不明白事,只能向您讨教了。”
高力士眯起眼睛,指向不远处栽着一株巨柳的空旷处,二人向前慢步。
“寿王适才在殿上奏报,上官与吟丰战死剑南,是真的吗?”李白察觉到高力士正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可这显然困难极了。
“吟丰的确是。”李白在心中叹息,吟丰飒爽英姿还留在他的脑海中,只是斯人已为恶人所害,幽魂千里之外。
“上官婧身为民女无凭无依,为避劫杀只得换了身份姓名。”
高力士惊道:“劫杀?何人劫杀?”
李白不答,沉吟片刻忽然道:“寿王离开剑南前,曾遣人飞马回报陈元将军死讯,陈玄礼将军应当已经知晓其侄殒身,他反应如何?”
“于朝悲恸,涕泣不已。”高力士答道。“你问这作甚?”
李白冷哼一声,据实道:“陈元反叛,引数百龙武军入剑南,擒寿王…”
高力士长眉紧拧,似是在忖度这番言论的真实性,直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龙武军是宫城禁卫,怎会去剑南?”
“你不如想想,这期间有何人曾调遣过这支军队。”李白淡漠道。“吟丰为救寿王遭陈元所害,随行的羽林军皆遭毒手。这一切看似是陈元所为,但谁相信他身后无人相助?”
高力士低首沉思,眼眸间的阴郁层层凝起,忆道:“一月前凉州战事吃紧,哥舒翰受命调一万龙武军赴河西,欲拔石堡城…”
“哥舒翰?”李白刹那恍悟却又添新惑。他对西御吐蕃的哥舒将军早有耳闻,却想不到他在剑南祸乱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龙武军之谜初解,李白叹道:“五百军士或被一纸奏文诈称‘战死西凉疆场’,实则被暗中遣至剑南诱发祸乱。外敌之患尚未平息,竟用此等生力对内制造麻烦,真是荒唐。”
“龙武军的确曾上报伤亡…”高力士亦叹道。“可那时人们只关心捷报,却无暇纠结此事。”
他看着天际飞落的白羽禽鸟划过龙池碧波,远处兴庆殿前一列披甲的宫卫巡过。低声问道:“你怀疑陈玄礼?”
李白点头。这种种迹象,谁会比陈玄礼嫌疑更大呢?
高力士转过头问:“他是何动机?”
李白愣了一刹——自己只凭证据推测,竟从未想过动机的事。他沉吟试探道:“也许陈氏一家同故太子交好,认为惠妃当为太子之祸负责,迁怒于寿王…”
“哈哈哈,果然诗人不可登上朝廷。”高力士听罢摇头轻笑,打断李白的推断。
“李郎,你要留在朝中,就必须知道…”他收起笑意,谆谆正色道。“长安人从来都以利益为先,从不拿情义二字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