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城风冷,黎明也来地更迟些。
凌晨苦寒。王维和颜真卿二人裹在羊袄中半梦半醒,直到天际染上了一层淡黄色的朝霞,才听到暗口传来响动——岑参回来了。
岑参捧着两张胡饼,还有一大罐仍有丝丝暖意的茶汤。他小心翼翼地钻过暗口,拿给二人分食。王维也饿极了。他塞了几大块胡饼,灌了一口茶汤,站起身来轻轻舒展受伤的肩膀。
王维吃力地抬动左肩,勉强向岑参作揖道:“谢岑兄救命之恩。”
岑参起身赶忙扶好王维,回礼道:“岑某举手之劳,王御史不必拘礼。”
能够在昨夜救下王维,岑参的惊讶和喜悦藏在心中。自番禾县那场大火之后,他便每夜无法安眠。无数次质疑自己的勇气和魄力,无数次拷问自己为何不敢违逆哥舒翰去探查究竟。遗憾、惋惜、无力,岑参一度认为是他的怯懦最终害死了王维,他从未停止埋怨自己。
我这算是进了一步,还是弥补呢?岑参想着自己所做的事。自那夜救下颜真卿,他已然宽慰了许多:放弃一切乃至性命去救一个人,我终于也能够做到了。
岑参俯身问道:“颜御史,伤势如何了?”
喝过几口茶汤,颜真卿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他笑着答道:“尚可,走路应该不是问题。今晚计划,我们该怎样执行?”
岑参思忖片刻,道:“依兄长昨夜回复,哥舒翰自长安调遣的一万龙武军已到凉州,将拨一千人至应龙城换防,与鄯州运粮船同时来此。今夜戍初,大船将靠湖心岛岸。城内新旧粮车交换,亦遇换防契机,定将新添不少新面孔。届时天已沉暗,我兄长岑况将至此暗口,送来鄯州士卒的衣冠甲胄。”
“兄长请求运粮队相助,已得允诺。我们换上鄯州兵团的甲胄潜出此夹城,只须伺机随着粮车离开,就能远离此是非之地。”
虽然只听着便觉凶险,但换防时营内防务交接毕竟会混乱些,的确是不可求的唯一生路。
“岑三郎,你昨夜说的那白肤女子…”王维心中一直记挂着昨夜与岑参的争执,他无法忍受念奴被当做恶人。“念奴。正是她自番禾大火中将我救出来,拦下了哥舒翰派来杀我的刺客,亲口告诉了我‘大圆满’之祸。如今,她更是违背哥舒翰之命,将我一路送至应龙城…”
“她虽身为哥舒翰帐下参军,但所作所为皆无恶意。我猜测,念奴恐怕另有其主,祆教恶行应该与她无关。”
王维心知念奴或许是玉真公主的人,但此时也不必讲。他不求二人能对素未谋面的念奴心怀信任,但愿不会抱着成见就好。
岑参低下头,半响不语,轻声道:“当然,当然。我不该这样凭空猜测。”
他看了一眼愁眉不展的王维与颜真卿,笑了几声道:“也罢,不想这些!我在想若离开这鬼地方,一定要好好洗个澡,再大吃一顿!那鄯州的羊肉…”
“岑参。”颜真卿轻声唤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他看着岑参的眼睛,虚弱的肌肉无力的脸庞严肃认真,眼眸里含着温和与果断。
“昨夜外出遇到了什么变故吗?”
王维这时也注意到,岑参自黎明归来脸色便甚不自然。此刻后者闭口不语,脸色阴沉,想必确实是遭遇了什么事。
“唉。”岑参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他叹了口气,目含愧色,看着王维颔首道。“我已能够确认了,念奴的确不会是哥舒翰的人。”
他的目光转向颜真卿,答道:“昨夜,哥舒翰回来了。”
“什么?”王维惊道:“哥舒翰几日前才得到我身在凉州的消息,如今本该仍在路上!这么快便回来了?”
岑参叹息着摇头,低下眼眸不愿去看王维的悲伤,低声道:“他押着念奴回来的。”
王维心中大痛,他切齿喘息着,转身以拳砸着砖墙。无声地喘息了许久,才慢慢的蹲坐下来。
“调虎离山本是念奴的计划,我身在凉州的消息也由她传出。”王维心痛欲裂,闭着眼睛试图静心压下焦虑。“想必她是被哥舒翰在奔袭途中发现,故此觉察是计…”
王维望向岑参,急问:“昨夜你可曾亲眼目睹念奴?她可还好?”
岑参道:“我昨夜方欲潜入火头军营寻些吃食,却听营内军士纷扰集结。再赶出去看,原来城门大开,正是哥舒翰回营了。
“好在灯稀月暗,我隐在哥舒翰营帐外的暗处,依稀听到被抓捕那人确是念奴。哥舒翰一面气得跺脚一面向周围人骂,依稀听到‘不知你竟会做这等不义之事,果然愚妇不可用之’。
“之后,我便见到左车捉着戴镣铐的念奴离开营帐。她虽披散着头发,可在营地稀疏的灯火下依旧白皙地十分醒目。”
王维问道:“她被关押在何处?”
“就在清臣那日被关押的囚笼中,只不过已换了新锁…”岑参答道,又忙问王维。“怎么,你难道想去救她?”
王维闭口不言,坐在草席下,面色阴沉地低着头。
夹道内日光愈渐旺盛,过了正午又转向阴翳。三人不发一言各怀心思:颜真卿筹谋着脱身后要如何瓦解祆教;岑参在心中默记着船舶位置及应龙城舆图,无数次演练顺利逃生的过程;王维却在心中筹划着能否在电光火石间救出念奴,最好能够让她随三人一同离去。
希望渺茫。
王维望着一线青天叹息,他将脚下的干草拨开,蹲下身子问道:“岑三郎,你可否将应龙城布防讲述于我?”
岑参深知他想要救念奴的决心,拒绝的话到嘴边却道不出,只好将匕首解下,在地上划出应龙城的方形轮廓,其中大帐坐落何处、营房布于何方,军士又在何处巡逻驻扎,均一一详述。
最后,他用力将匕首插在城寨中央地一块空地上,对王维道:“这里,就是关押念奴的囚笼。”他指了指匕首边上的一处营房。“这一旅应龙军负责巡察看守囚牢,原本囚牢的钥匙就此处。但清臣被救事后,哥舒翰定会补齐漏洞,再想拿到恐怕并不容易。”
当然不会容易。王维皱紧眉点头,目光扫视匕首划过的每一处营房。岑参见他已然决意,心中生出万分不忍。道:“自我们穿上鄯州军甲到随粮车出城,恐怕只有短短一刻。没有多余的时间救她了。”
王维的目光如铸剑的钢铁,他仍旧盯着那只匕首,好像看见了正在囚牢中遭受折磨的念奴。他轻声讲着,好似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我带着念奴躲在夹道里,再择机出去。”
岑参与颜真卿都为之惊讶,却在心底里明白这实属情理之中。他二人对视一眼,决定不必再劝。岑参甚至在一瞬间后悔,自己为何要将昨晚的事情告诉王维。
王维站起身,肩上的伤仍隐隐作痛。他束紧腰间的长剑,仰头看夹城外一线镀上红霞的天空。已是黄昏,鄯州运粮船不久后即将到达。岑参将颜真卿扶起,三人沿路向暗口处慢慢地走。同样的一条路,既是黄泉,也通向生命与自由。
似乎只等了几个弹指,又像过去了无数时辰。在夜色笼罩四野,岑参第三遍详述整个计划之后,他们终于听见暗口外传来微弱的甲胄坠地的声音。似是担心夹城内的几人不能察觉,岑参的兄长还将暗口中的干草向外拽了几寸。接着,脚步声渐远,岑况离开了。
岑参忙俯下身,拨开草垛向外探视。见四下无人,双臂用力将一捧包裹拽了进来。他谨慎地将草垛填回,点亮火折子递给颜真卿,却不立即打开包裹。
王维拍拍二人的肩,对视一眼,便俯下身准备学着岑参的样子钻出去。他已听到城内的嘈杂,唯有趁此换防时机,才有机会将念奴救出。可还未拨开草垛,右肩竟被一只手牢牢摁住。
他回头。岑参注视着他,手臂没有丝毫松懈。
王维强笑道:“等我回长安寻你们。”
岑参一手擒着他的肩,一手在衣袋里拿出一支钥匙。王维意识到这正是那支将颜真卿自囚笼中救出的钥匙,而凭借它或许还有机会打开关着念奴的囚笼——虽然可能性渺茫似无,可毕竟是死,何妨一试呢。
王维正要伸手去取,却被岑参拉着衣袖猛拽到夹道内,一个趔趄撞在墙壁上。他要撑起身体站起来,却见岑参如鱼儿入水般只一刹便钻出暗口。只听到他说了一句“我回长安寻你们”,便遁入黑暗,如何也拦不下了。
王维急欲离开夹道去寻岑参,却被颜真卿死命拦着。他的心里滴着血,眼中噙着泪光,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颜真卿拍打着王维的肩,低声道:“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他俯身打开岑参兄长留下的包裹,取出仅有的两套鄯州军甲。他了解岑参,自昨夜将王维带回夹城,他便已觉察到这年轻勇士的决心:岑参传向鄯州的消息只是需要两副军甲。
三人里要一人留在应龙城里,而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计划很好,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穿过混乱的营地,加入运粮车队伍。鄯州兵将二人保护在粮车中央,黑暗之中谁也认不出来。
他们乘船、骑马,一路奔驰。终于在第二日的午后抵达鄯州,并安置在岑况原本为小弟准备好的万全宅内。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制定计划的人没能回来。
在这所鄯州城西不起眼的旧宅内,王维和颜真卿看着来往车马,盼着捷报佳音。他们等了十个昼夜,每日等到的只有岑况的摇头和叹息——他再也没见到过应龙城的传信。
直到第十一日。早春的风沙吹不息,自夜至午,将天际染得昏黄黯沉。就在风沙几乎要将鄯州吞没的时候,敲门声骤然响起。
王维打开门,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岑况带着一名女子来到院中,即便被遮风避沙的厚面罩遮着面庞,他也认得出那双眼睛和白皙的皮肤。
念奴解开面罩,自袖中取出一支羌笛——岑参的羌笛,王维曾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垂着头,像是愧疚,又似祈祷。
“岑参救了我,他被哥舒翰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