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摩诘,我久闻你的画名。一直想去蒲州拜会,可惜总无机缘。”
颜真卿干裂的嘴唇上挤出笑容,在昏暗的灯火下照得脆弱不堪,道:“两月前我在营州偶遇裴将军,他讲你与夏卿已赴长安备考。怎会在此处啊?”
王维想着记忆中那飒爽英姿的身影,看到眼前重伤在卧的清癯男子一时出神。岑参拍手笑道:“你们相识那更好,实在有缘。”他转向颜真卿,向他介绍道。“摩诘亦是长安派来西凉的御史。”
适时金创发作,颜真卿疼得脸色煞白,裹在羊袄里的身体不住打缠。岑参跺足叹气,自怨道:“怪我没能寻些热茶汤回来…”
自己虽亦有伤在身,但颜真卿的惨状却更让王维不忍。他向岑参问道:“难道是哥舒翰伤了清臣?你又怎会出现在此?”
还未等岑参开口,颜真卿已恢复了些许气力。他挣扎着坐起来:“还是我来说吧。”
岑参将自己的那张皮袄扯开,分给王维取暖,一同坐在干草堆上。
“这灯已不能燃太久了。”颜真卿仰头看一眼黯淡的夜空,将手边的脂灯吹熄,周围顿时落入一片无垠黑暗之中。
“一月前我受命赴陇右督战,须独身行至河州。战局紧迫,行在路上也未分时辰。有时借宿民居,有时便露宿在外。”
“沿着舆图,路上经过不少村落,遇到了一些奇诡之事。”
说到此处,颜真卿顿了片刻。岑参在黑暗中看着王维,后者轻轻叹息一声。
“有些小村落全无人迹,但炊具农物完好无缺,甚至牲畜也无人喂养。有些大些的村落人口十不足一,留下的只有妇孺老人,孩子都不见一个…”
王维眼前涌出在烈火中挣扎的四具尸骨,寒冷刺痛他的骨头。他不由自主地低声道:“大圆满。”
“摩诘,你也知道了。”颜真卿叹息道。“虽然这些可怜人都三缄其口,我终究还是问到了一些事。”
“从各村落得到支离破碎的消息,我推断秋末时祆教徒自东来而,一路向西边传教直至吐谷浑和吐蕃境内。他们以济钱施恩的方式拉拢当地百姓,将他们聚齐布道。其最终目的,就是要让这些无辜百姓自焚,告诉他们这样能够为马兹达换得力量,自己亦可在火焰中极乐永生。”
“鬼扯。”岑参嘟囔了一句。
“的确是一派胡言。”颜真卿轻咳了几声,他声音仍然虚弱。“但是,既然能够被这些可怜人奉为圭臬,这番布道确有它的可怕之处。”
王维道:“如今边地战事频繁,苛捐杂税累加。地方县令知府只顾税收不惜民生,百姓已不堪其扰。”他顿了顿,长叹一声。“哪怕是烈火焚灼。或许这看不见的‘极乐永生’,也比苟且于世强些。”
三人沉默。
百姓劳苦,生计无盼,难道庙堂上的人不知晓吗?长安歌楼舞榭,府衙雕栏玉砌,贵胄富埒陶白。他们不过守着自己的一方田地,将双目掩起佯装看不见罢了。
“这让我既震撼,又悲伤,好像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世界。”颜真卿的嗓音干哑滞涩,平淡轻柔地仿佛抽离灵魂的躯壳。他接着讲述自己的经历。“在兰州滞留了两天后,我改变计划决定不再去陇右前线。我想,大圆满在陇右、安西地区造成这样的恶果,节度使或许已有应对,于是决定去王忠嗣大将军驻扎的凉州探个究竟。”
“继续向西,两天后到凉州城补给,也四处打听到了王将军的驻地。正要赶去,却在城门外被一队边军拦下。队正询问我是否为长安来的御史王维,又问我是否要去拜会王忠嗣将军。”
“我自知私改行程来到安西的确理屈词穷,能否见到节度使都是问题,于是谎称自己正是。”颜真卿顿了顿,安静了片刻也没等到王维的质疑或抱怨,于是接着道。“队正说,王将军早闻你将来此,特命他在此等候。但不巧昨日军情紧急,将军须远赴吐谷浑巡查,此时已令哥舒将军暂代其职。请我随他们到应龙城即可。”
“哥舒翰是王将军手下最受器重的副将,这一点人尽皆知。我并无怀疑,便随着这队人马上乌鞘岭、过鄯州、渡青海湖,终于来到应龙城。也就是这里…”
说到此时,颜真卿剧烈地咳嗽起来。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在他拼命地用手按住嘴,不想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出来。
王维与岑参听得不忍,许久,那咳声才慢慢平息下来。颜真卿还要说,却被岑参劝道:“接下来的事我都知道,我来说。”
见颜真卿未应声默认了,岑参缓缓道:“颜御史到应龙城那日,恰逢我在哥舒翰营帐外巡营。听到传令官通报‘王御史’,又惊又喜,忙跑去看却并不是你。”
“自番禾那场大火,我便对哥舒翰的行为十分留意。当时我佯作帐外站岗,紧靠营帐,里面的谈话也听得清楚。颜御史自报家门后,哥舒翰知道手下带错了人,却也和颜悦色。直到颜御史将他这一路的经历和盘托出,直言问起‘大圆满’的始末,只听得哥舒翰沉默了许久,又将营帐内的军士侍从驱走。”
“营帐里沉默了许久后,只有哥舒翰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传来:‘清臣,你半月前本就该于陇右河州报道,如今南辕北辙来到应龙城,已是违抗圣令,延误军机。’接着,就见左车喊了一个亲兵进去,二人将血迹斑斑的颜御史抬出来。”
夹城中无风,三人都沉默着,只靠着冰冷的砖石便令人冻得浑身僵硬。王维说不清,不知这种感觉究竟是寒冷,还是恐惧。唯有肩上持久的刺痛,不断提醒着自己还活着。
颜真卿咳嗽缓和些了,他裹紧羊皮袄,道:“那时在营帐,哥舒翰只给了他手下斥候使一个眼色,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柄长刀从侧肋刺出来。他们将我抬到营寨中的一只囚笼里,将门锁死后离去。”
“那时已明白哥舒翰与祆教脱不开关系,可一切都迟了。我太过大意了,怨不得人。已自知不久将会以‘逆旨’的罪名,饿死或病死在囚笼里。最终,尸体会被送回长安,并冠以‘逆贼’的污名。”
王维听得心寒,道:“岑参救了你?”
“是的。”即便没了气力,颜真卿的声音中的感激还是溢于言辞。“我本想将‘祆教’及‘大圆满’的始末都告诉岑伍,请他择机回到长安,将此事告诉我兄长颜昕。不求能在将来为我昭雪,但愿能对哥舒翰的阴谋有所提防。”
他惋惜,也愧疚:“可岑参听罢,却决心一定要将我救走。”
“我当然要救你!”岑参抬高声音道。“难不成叫你被那老贼杀死吗?大唐少一个你这样的人,绝对不可!”
那夜冷风迫人,大雪不过一个时辰便积起尺厚。这样的天气被吐蕃人视为上天降怒,不会出兵。应龙城巡营的士卒也都不愿走得太远,聚集在营房中的炭火周围。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
岑参把羊皮袄卷在怀里,领着一壶热茶汤来找颜真卿。岑参隔着囚笼不停唤他,让他不至于被冰冷的雪夺走意识、断送性命。
“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的怯懦而死。”他含着热泪跪坐在大雪里,听着笼内喝完热茶汤的颜真卿对他讲述一切始末。岑参终于明白在番禾县时,哥舒翰说王维是“光明之子”,正是为了借祆教信徒“大圆满”之手来除掉他。
他不顾颜真卿劝阻,在四更天潜入营房,竟将囚笼的钥匙盗了出来。就在那个万物沉寂、天地僵死的夜晚,岑参用光了自己通身的气力和余生的命运,给了颜真卿自由和生命。大唐需要被拯救,他可以付出一切作为代价。
“岑参,你又如何知道这夹城呢?”
王维的提问让岑参回过神来。他定定心神,裹紧羊袄,安抚住饥饿的肚皮和干渴的喉咙,狡黠一笑,道:“之前向您提起过,我那驻扎在鄯州的堂兄。这应龙城就是他们修筑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愉悦,眼中也闪烁着希望的星茫:“王御史,你来的正是时候。明天夜里,我们便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