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瞪大眼睛,赶紧捂住王维的嘴。
他一面做噤声动作,一面扫视四周见无人巡夜,蹲下身低声道:“见鬼了,王御史,你在这干嘛?”
岑参蓬头垢面,灰色布衣破烂不堪。若非他眉宇间那股似曾相似的忧思,王维怎么也认不出他。
王维仍握着剑柄。生死一线,不能放松警惕,反问道:“你在这干嘛?”
岑参一愣,再看王维的狼狈样貌,转念便猜到二三。他将腰间横刀解下丢在地上,抬手去搀王维:“同我走吧,不会害你。”
王维没拒绝,他挣扎着要从草垛上爬起来,可肩伤让人施不出力气。岑参是哥舒翰的手下,自番禾县后便再没见过。但自眼前的破落相看,这个年轻的军士恐怕没少经历苦涩。
应龙城内嘈杂一片,“捉刺客”的呼声此起彼伏。岑参半背着王维,将后者身体撑起。他比起半月前瘦了不少,嶙峋的肩骨相当硌人。但在如此寒夜中也只披着单薄布衫。
“回来杀哥舒翰的?”岑参侧头问王维道。“你情报不准,他三日前出城还未回来。”
王维努力站稳,示意岑参捡起佩刀。高适这一刺使出了八分力道,恐怕已伤及骨骼。他没有气力多言,按着肩伤摇头。岑参既知自己要杀哥舒翰,言语间仍轻描淡写,想必知晓内情。
王维还想再问,却被岑参打断道:“此地暴露,同我来。”
岑参在前引路,借着黑云外时隐时现的月光,二人沿着城墙深浅地走了百步。二人停步在一处草垛前。岑参扫视四下无人,回头对王维笑笑。搬开一堆枯草,墙上赫然露出一孔半人高的空洞!
“王御史,等会儿给你见一个人。”岑参手脚并用,俯身灵活地钻进洞内,招手示意王维快些进来。“他同你一样狼狈。”
王维探身进入,才发觉这墙内别有洞天。岑参拖来草垛继续掩着墙洞,起身向王维笑道:“这地方如何?”
“妙极。”王维叹道。两堵三丈高墙并立身侧,中间竟有数尺宽的小径以供容身。抬起头,一线星月昏暗闪烁。“没想到只是方圆几里湖心岛要塞,竟修筑了夹城。”
夹城内黑暗无际,二人贴着墙壁前行,长路如同通往地狱。岑参引着王维向黑暗走,直到远处看到一丝微弱的灯火。
“王御史,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半月前在番禾县那一夜,哥舒翰午时便急令驻军开拔。我知道你醉后在屋里休息,想要喝醒你,却被他拦下。”岑曾道。“他说你有圣人亲令在身,不能与我们一同行了。”
“将信将疑之际,哥舒翰就让几个人将我拽到马背上。行不过几里,回身看到番禾县燃起冲天大火,我便知道你被害了…”他顿了顿,步子也放缓了。好似在怜悼昔日的怯懦。“夹在队伍中,我没有勇气去寻你。以为你已死了…”
王维拍着岑参的肩,喉咙涩哑。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被火焰支配的无助之中,打个寒颤,道:“我的确已死了。”
王维已经死了。他死在了番禾县狰狞暴戾的火焰内,死在了念奴给他的青鸟香囊里,死在了欺骗王忠嗣攻打石堡城的谎言中。他已死过千次万次,他已不再完整。
岑参笑道:“可别吓唬人。这伤不妨事,死不了的。”
王维未答,眼见那团灯火愈发明亮,灯后一人半卧在干草堆里。那人面色惨白嘴唇干裂,通身裹在一围羊羔大袄中,还不住地打着寒颤,看像受了风寒。
虽是一副病态,可他高冠峨髻,黑发扎地一丝不乱,却显出不凡仪态。王维看这人面熟,再去想河东时的往事,已恍如隔世。
“你莫非是…”两年前,王维兄弟二人随师傅裴旻在太原募兵,似是见过他的。
“临沂颜真卿?”
两年前,王忠嗣遥领河东节度使。那时王将军深得君心,一人竟坐镇统筹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地。吐蕃战事吃紧,将军无暇顾及河东,于是将太原府募兵的重责交给了都知兵马使辛云京。可募兵期间,竟遇平卢节度使麾下副将田承嗣来太原抢人。
田承嗣一行自平卢赶来,在太原府募兵处对面扎起了营帐,分庭抗礼。他大喊着向辛云京挑衅道:“河东与我们平卢、范阳都是对付契丹的。贼寇扰边,首当其冲便是平卢。可我们那儿地广人稀,招不到兵!该拿什么御贼?”
“平卢不知替河东挡了多少战!如今我们兵源不足防卫薄弱,已招架不住北夷攻势。都是大唐子民,你们难道就忍心冷眼旁观我们阵前杀敌?”
“我们这次就是来太原借兵的!河东招募的兵,都要随我去平卢!”
田承嗣一语软硬兼施。平卢道的确在北方御敌第一线,可多年来节度使换过数位,也从未遇到这般向河东讨兵的。
辛云京毕竟是不喜多费唇舌的武人,他见田承嗣如此嚣张,咬碎钢牙只想上前动武。参军死命拦他,告诫道那田承嗣背后站着的节度使安禄山是长安红人。王忠嗣将军还在河西苦战,得罪安禄山,恐怕会在朝堂上惹出是非。
眼看田承嗣开出优厚的入伍条件,河东壮年都围着平卢道的营帐寻东问西。团练使辛云京怕给王忠嗣惹祸,一筹莫展急得跳脚。裴旻见状持剑在手,交代王维兄弟二人不得妄动,自行上前去。他已辞去北平郡官职,此次太原之行是由辛将军请来维护秩序的。在这关头,作为布衣的他更适合出面斡旋,或战斗。
田承嗣远远在人群中看到了裴旻,拧起眉头。他们曾在盖牟州战场打过照面,知道彼此都是难对付的硬茬。就在裴旻仗剑走近,二人眼光交汇几欲碰出火光时,人群中一个清澈有力的声音传来。
“依制,平卢辖三万七千人,河东辖五万五千人。”众人目光随声音看去,原来是一个素衣瘦马的年轻人,竟戴着斩衰冠。他眸若清泉、温文尔雅,看着跨刀披甲的田承嗣没有丝毫惧意。
“平卢道前线御敌,劳苦功高。但天下节度区各辖多少人马都是朝廷定的规矩。安使君是否已请奏圣人降旨增兵?河东似乎还没得到旨意。”
讲罢,这年轻人笑着看向辛云京,似在向他询问是否得到旨意。这席话绵里藏针,让田承嗣一时哑口无言。辛云京拍手称快,嘲道:“河东未得旨意,着实不敢将募兵大任交给平卢。若田将军有圣旨,可拿出来让我们开眼!”
田承嗣当然知道规矩,他恨得切齿,道:“如今奚人犯境,平卢驻军死伤不足两万,亟需补充兵源。军务紧急,安将军自会禀报圣人。不必尔等操心!”
那年轻人翩翩风度令王维称奇。他目光灼灼看着田承嗣,掩口笑道:“怪哉!安将军身兼平卢、范阳两镇节度,范阳更下辖九万一千人。平卢战事不利,安将军自范阳调兵即可,又何必舍近求远来河东呢?”
田承嗣心中暗骂一声。怒火盛极,恼羞成怒道:“小子不要多管闲事!我田承嗣今日来河东募兵,绝不会无功而返!”
说罢,与他随行的百十名军士一齐拔出横刀,个个凶神恶煞一派决心抢人的姿态。裴旻眼神向王维、王缙示意,若遇事变须即刻离开,自己已做好了战斗准备。
田承嗣以武逼人,那年轻人竟丝毫不退。他收起笑容沉下面孔,亦拔出横刀,斥道:“吐蕃来势汹涌,王忠嗣将军奋力御敌,尔等宵小竟敢在后方抢人!”
他昂首持刀向前,直逼向田承嗣的百人军团,气势如虹。一时竟喝住平卢众兵,谁也不敢上前。田承嗣虎视眈眈,气得骂道:“狗奴是何方贼子!胆敢在此胡言乱语!你们还不将他抓来!”
王维虽不认识他,却看得心惊。平卢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为圣人赏识,向来不将他人放在眼中。那田承嗣今天即便杀一个布衣,也不见得会有何影响。
“长安县尉,颜真卿。”那年轻人声音虽轻,分量却不小。“你们可以将我抓到长安,见见刑部或大理寺,也可将此事报知圣人。”
“田将军。”颜真卿在距田承嗣十步时停下,冷眼面对着数只明晃的刀刃。他将横刀收鞘,轻轻作揖。
“此番远赴太原募兵,是否安将军授意?平卢、范阳两道兵合一处,也有十三万之众了。如今北境未有大战,为何还需争河东这一万?平卢有何打算…清臣想不明白,请田将军解惑。”
田承嗣脸上青白一片,显得狼狈且局促。这小子的名号他是听过的。且不论琅琊颜氏在河北的地位,单是天子脚下长安县尉的名头,就有着近水楼台之便。
田承嗣低下头,将横刀入鞘。叫过一个身边的军士讲了一番,再抬起眼来,瘦削粗糙的脸上,竟挂起歉意十足的讪笑:“颜老弟,久仰书法大名。适才是我老田糊涂,参军误传了话:王将军在吐蕃鏖战不易,安将军特令我等来太原协助辛团练募兵的!”
他让手下收起兵刃远远撤开,冲那身边的参军骂道:“该死的东西!误传军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颜真卿知道他指桑骂槐,也不恼,只作了一揖便转身牵马,准备离去了。
田承嗣对这小小的八品县尉恨得咬碎钢牙,脸上却是一副谄媚,道:“颜县尉,这便要走?回长安去?”
颜真卿侧身点点头,没停步。
“安将军甚爱颜郎的字!”田承嗣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嘴角扬起。
“改日定要请君河北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