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踏入剑南地界,李白从未如今日睡得这般踏实安稳。
日上三竿,公鸡已不知叫过几遍,是个许久不见的好天气。童仆敲过几次门,才把李白自睡梦中唤醒。
“李郎君,使君已在厅堂准备朝食了。”
李白揉揉眼,翻身起来。昨夜随张宥回到节度府宅已是子初,众人卸下防备,呵欠连天,看着守卫宅院的突将士卒,感到无比安心。已经连着几日没有好生休息了,看着张宥准备好的卧室,众人一致决定即便是天大的事,也需等明日再谈。
童仆已为他备好洗漱的清水,李白将头发梳顺扎起,换上干净衣衫长靴。他低头看着这身行头——这是锦官人引以为傲的属锦制成的,里面缝了羊皮,外表飒爽内里也不失温度。赵蕤也最喜欢这做工。
李白摇摇头,想要驱走心中的悲戚。自来到剑南后,曾经随着李珺血液凝固模糊的记忆,却变得非同寻常地印象深刻。
他走出卧房,准备去见张宥。
玉真不止一次欺骗他,陷害他,甚至在得到鱼符之后还决定杀人灭口。李白想不通,心中那个无欲求、不争抢、无忧虑的女子,究竟是怎样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她不在乎李白的命,可后者却无法生出恨意。
厅堂不大,六张案几紧密地排在一起,不是官员宴请,倒像是朋友聚会。众人已到齐坐定,张宥举杯。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真是直白的祝福,李白心笑。
“先动筷吧。”张宥对众人笑,环视一周将目光停在李瑁身上,道:“喝杯热茶,再讲讲有何困惑。”
李瑁眼圈黑着,几缕碎发飘在前额,想必是昨夜未能休息好。李白侧过身,轻声问一旁的立着的云婉:“寿王可好?”
云婉担心地皱眉道:“一夜没睡。”
李白正过身去。昨天恐怕是李瑁第一次杀人,他明白这种感觉。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对手是最刻骨铭心的仇人。
“也没什么难解的。”李瑁抬起茶杯轻啜一口,他身体虽显疲态,但精神依旧旺盛,思路清晰逻辑缜密,道:“陈元筹谋反叛,又有强兵相援,原本不知其幕后主事者。既知银甲武士皆为龙武军,便不难推断了。”
李瑁没有继续讲他的推断。但即便是布衣李白也知道,龙武军是北衙禁军“卫宫之军”,是圣人的贴身武装。首领大将军陈玄礼正是陈元的叔父。五百龙武军远赴剑南绑架李瑁?圣人所为?陈玄礼所为?李白想不通,但想必并不简单。
张宥呵呵一笑,大嚼一口肉食,道:“寿王不必拘谨。若说圣人有意害你,老夫第一个不相信。若说陈元身后没有陈玄礼撑腰,这事也说不过去。老夫觉得,不如就从陈玄礼着手,查查看。”
陈玄礼是什么人?岂是说查就查的。杨钊对张宥轻蔑道:“你久在蜀中,怕是忘了陈玄礼身居何位。正三品的将军,若无证据从何着手?”
杨钊所言不无道理。李瑁看向张宥,后者正招手令侍从将一物自托盘中呈给自己——这是一段小指粗细的乌木罐。李瑁小心翼翼地拿起,用两指打开,是一张卷起的帛片。
缓缓地拉开帛片,只见四个小字:
寿王在手。
李瑁抬头问:“何处得来?”
张宥答:“突将所狩。”
李白又问:“鸽房?”
张宥点头,又摇头。指着托盘上的乌木小罐道:“此物的确出自驿站鸽房,但携带此物的却非信鸽。”
侍从又呈上一只托盘,里面放着一支赭褐色的窄羽毛。张宥用箸夹起,展示在众人面前。
李白惊异道:“此物我见过!”
众人看向他,李白忙着在衣袋中拍打翻找,却想到自己原本那身破烂的衣袍已经丢在屋内了。
“昌明驿馆!”他对众人道:“鸽房内有三只空笼,其中碎羽与其他信鸽不同!今见此物,必定与其出于同一禽鸟。”
张宥拧起眉,道:“这是鹞的羽翅。昌明驿馆属官驿,常理只有信鸽才对。”
“十只木笼,七只内鸽子都在,三只是空的。”上官婧点点头:“李白说得不错。”
“果然是长安的阴谋。”杨钊低声叹道。
张宥无言地放下鹞羽,低头吃菜喝酒。李瑁亦是沉默地一杯复一杯的饮酒。
“我已备好车马侍从,你们可随时返回长安。”张宥抬头看向众人:“亦或,我在锦官为你们置办好家宅地产,寿王作为节度使赴任,城南的宅子也可以搬入。想住多久都可以。”
众人看向李瑁,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寿王的选择将决定几人的生死命运。
李白在一瞬间感到疲惫——他已经太累,回到安逸的剑南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李瑁一惊,不知如何答。却听上官婧哈哈一笑,道:“我倒想踏踏实实在剑南住下,可獓因人和信鹞们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
“寿王。”上官婧向李瑁举杯:“带我回长安吧。”
“上官想回长安去。你呢?”张宥看着杨钊,笑道:“县尉你不能做,但若只想在锦官舒服地生活,老夫还是可以保证。”
“谁要和你这老家伙守在这,我要去长安奔前程。”杨钊轻哼一声,亦向寿王举杯,正色道:“请带杨钊回长安。”
张宥看向李白,举杯轻轻叹息道:“你本是浪子,又何必远赴帝都呢?”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李白一饮而尽,笑道:“我的诗还需要剑和酒来催发。寿王,回长安再饮一次葡萄美酒吧。”
李瑁连着饮了数杯,眼眶发红,一双剑眉高高的扬起。他起身把酒,对张宥作揖道:“谢张使君之恩!李瑁无以为报,唯有赴长安,铲奸除佞,还剑南太平!”
张宥笑着摆手,道:“寿王不必多礼。长安凶险,身边有这些伙伴,老夫心也更安些。少年正当建功立业之时,你们还须相伴保重,徐徐而行,莫要强为之。”
众人点头。张宥接着道:“李郎由圣人钦点赴蜀,在明地里他不会受人为难。杨钊与李林甫交通往来,长安权贵也不会招惹他。我担心的是你,上官。”
张宥看着上官婧,严肃道:“此刻虽然龙武军已然被扣留,但你们在前夜带走寿王、昨夜诛杀陈元的事,未免不会由信鹞带去长安幕后人的手中。”
“这事是我们一起做的。”李白看着杨钊,二人相视着点头。
“没人在乎。”张宥摇摇头,看着只顾低头吃菜的上官婧,道:“寿王在驿馆因你而失。况且据玉真公主所言,夹子沟之围后龙武军试图囚禁她。若此事不假,则幕后主事者将视你与公主同为敌人。陈元的帐恐怕也将会算在你头上…”
上官婧又饮一杯酒才抬起头,她摆摆手,道:“没事。”
“怎么没事!”李瑁拧着眉毛,又对张宥急道:“陈元大逆不道,我亲手诛杀之!绝不能令上官大娘受人为难!张使君,可否将上官安置在锦官,遣突将护之?”
上官婧看一眼李瑁,又低头斟酒,道:“想杀我的人太多。除非我自行寻死,否则没人能害得了我…”
“胡言!”李瑁打断上官婧,他急切的声音又轻下来,带着恳求的口吻问张宥道:“使君可有办法保她周全?”
张宥沉吟片刻,低声道:“办法是有的,只是…”
他转向杨钊,道:“杨钊,令妹若仍在世,也便是上官这般青春年纪。”
杨钊瞪着眼睛,不悦道:“老家伙,你想说什么…”
话还没完,杨钊与众人眼眸交汇,忽然懂得了张宥的意思。
张宥笑着看向上官婧,轻声询问杨钊:“她叫杨钰,是吗?”
杨钊叹一口气,答:“不错。”
接着,张宥皱纹密布、闪着微弱光芒的眼睛看向上官婧,轻轻道:“自此,你就是杨钊的妹妹。”
上官婧摇摇头,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我…”她抬头突然看到李瑁的眼睛,半张着口,将原意拒绝的话吞了回去。李瑁的眼眸中尽是不容拒绝,就像腊月天凌厉傲慢的风,就像寒冬里温柔自信的梅。
“杨县尉,可以吗?”李瑁扬起眉毛等待杨钊的答复,后者淡淡地首肯。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淡了他的疲倦:“杨钰…杨钰是吗?我来找新都县尉…”
张宥摇头道:“不必,登记户籍手实的事交给老夫来办便可。只是…”他正色看向上官婧,“上官婧这名字再也用不得了,今后须以杨家小妹的身名活在这世上。你可想好了?”
上官婧低头沉吟。众人无声等待。
半响,她轻声问道:“我可否自己选个名字?”
张宥点头。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杨钊的宽慰。
“玉环腾远创,金埒荷殊荣。”上官婧轻声念上官婉儿的一句诗,默默在心中下定决心,道:“我母亲不爱玉环金埒,那我偏偏就叫玉环。”
“杨玉环。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