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弼牵马立在山坡上，陶醉于晨风和绿草之间。剑南的冬日不同与中原漠北，充足的雨水和阳光能为大地或人们心中留下些许生机。
身侧的郭子仪眺望——等待他们的是曲折蜿蜒的蜀道，还有北方的风雪。
潮湿的空气中有新鲜的青草气息，李光弼已几乎能感受到不远的春天，他问身边人道：“好些吗？”
郭子仪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光弼，道：“你是有意放玉真离去的。”
“嗯。我想到…”李光弼向前慢慢地走，突然发觉两人已经有数年未如此闲适地散步了。“我们二人成婚，不需要世俗证明吧。”
郭子仪轻叹一口气：“是。先时太幼稚。”
李光弼右臂搭上郭子仪的肩，笑道：“平安就好。”
他看出郭子仪的重重心事，知道后者是从来不擅开口询问的。道：“那些银甲武士本是由长安开拔赴河西的龙武军，由哥舒翰调遣。”
“赴西凉与吐蕃交战的龙武军遇袭，击退千敌损失五百。”李光弼淡淡地说着，像是在对郭子仪讲述一个荒诞故事：“解夹子沟之围的银甲武士，就是已经牺牲在吐蕃人手下的龙武军。”
郭子仪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这…”
李光弼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问道：“猜猜谁是主事者？”
郭子仪拧起眉，答道：“圣人。”
“是呀。无论哥舒翰还是陈玄礼，他们都不会有这种胆量。”李光弼笑着摇摇头，道：“可是，当陈玄礼在长安道政坊将我救下时，分明要我记着‘大王’的恩。让我去西凉劝王忠嗣将军攻打石堡城，分明是不想让将军活下来。难道圣人会视前线的将军为草芥吗？”
郭子仪望着蔚蓝辽阔的天际，沉吟道：“是哪位大王并不重要，只要能好好活着。他们在长安对你施以援手，也就是我郭子仪的恩人。”
李光弼笑着走在前面，他回过头来，神色轻松道：“三郎，你说得不错。即便知道主事者是谁，又能如何呢？我们先时找到玉真，恐怕就是犯了错。”
“这天下是李家天下，我们却试图凭一己之力改变什么。难，难，难。”想起所有因玉真而生出的事，他在突然感到痛心，又在下一瞬恢复。道：“或许，我们应当选择随波逐流罢，在这平静的乱世当中稳当些…”
郭子仪笑着摇头，道：“你将玉真放走，当真稳当吗？”
“没事的，康爵坊已近乎瓦解了。”李光弼笑着答，可看出他的笑容里分明是用力抑制着的悲痛：“玉真失势了，即便活着也不会再被视作威胁。”
“至于她能否救得了寿王…”他淡淡地接着道：“那不是我能掌控的。”
前方山路渐渐崎岖，二人驾马驰骋，正午时分到了昌明。
二人在县城集市备好干粮酒水。李光弼指了指城外的方向，道：“向西三里外是大明寺。前一日在夹子沟，若无其武僧先一步冲杀入围，后果不堪设想。”
“獓因人绑架剑南寺僧，他们早已解下仇怨。”郭子仪疑惑道：“可大明寺僧怎知突将被捆在夹子沟呢？”
李光弼摇摇头，他也不知大明寺僧缘何能够及时驰援。或许整个剑南的形势正被一双看不见的眼所盯着，被一只触不到的手攥着。这只来自长安的大手，能够掌控诸事的走向，甚至所有人的性命。
郭子仪将干粮酒水分在两匹马背上捆扎好，二人出城，继续行路。
“若是王忠嗣将军战死。”一路无话。行过百里，李光弼突然问道：“谁可西御吐蕃，守卫大唐？”
郭子仪看了李光弼一眼，试图察觉出他情绪的丝毫变化，回道：“或许是安思顺将军。”
李光弼神色淡然，摇头道：“安将军军功卓著，早一心退居朝堂。”
郭子仪想了想心中可称勇武之士者，道：“副将中，还有仆固怀恩和哥舒翰。”
“仆固怀恩虽勇可毕竟年轻，难以独当一面。”李光弼道：“哥舒翰，将成为朝廷倚重的西疆大吏。”
郭子仪听过不少哥舒翰的功绩，也知道其人乃王忠嗣将军麾下最为得力的副将。他点点头，却疑惑于这些李光弼向来不曾关注的事，如今却被他主动提及。直觉告诉他后者正在酝酿着什么，但他不问，他没有询问的习惯。
他心怀敬佩道：“哥舒翰与你我同期入伍。虽然少年时嗜酒好赌，但大器晚成，在河西立了累累功业。他若代王将军抵御吐蕃，百姓可安矣。”
“都是表面文章罢。”李光弼笑道：“他年少时为赌徒酒鬼，难道发迹后就能改得了吗？”
“三郎。”李光弼望向北面巍峨的崇山和险峻的小路，叹气道：“哥舒翰受命陷害王忠嗣将军，我也参与其中。”
郭子仪猜到了。他拍拍李光弼的肩，劝慰道：“石堡城战况就算是我也了解。若不打便是抗旨不尊，若是要打，定然尸横遍野。王将军立在这步田地，没有其他路可以走。想必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赴死的准备。
他停步，自马背后取出一壶剑南烧春递给李光弼，道：“你也不必自责。”
李光弼接过酒壶，豪饮一口驱散寒意，将酒递还回去。他笑道：“我自知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或顺大江而下的苇草。棋子和苇草不必自责。”
郭子仪亦饮一口烈酒，他心中疑惑，长安究竟怎样改变了李光弼，将他原本柔软的心铸成钢铁一般，他轻声道：“四郎在长安那段日子，不容易吧…”也不知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自己的感慨。
“在长安看过不少生死，那些与沙场不同的生死…”李光弼咧嘴笑道：“让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拿过酒壶，仰头痛饮。关于死亡和生机、杀戮与温存的所有记忆都伴随着烈酒冲入黑暗的角落。
“三郎，我们这两株飘摇的苇草，实在难于在世上立足啊。”
“武艺无敌如何，战不畏死又如何？我们能够赢得一场场战争的胜利，却改变不了整个王朝从内部溃烂的事实。”
李光弼抑制着泪水的眼中遍布血丝。他抬起酒壶还要再饮，却被眼前人夺去了。
郭子仪将最后的烈酒抢走喝掉。夕阳斜挂在山壁一侧，血红色如末日，他也觉得伤感。道：“我到底还是守不住自己的这方田地。”
在玉真麾下，做了太多违心事。
“不为苍生，不为朝廷。”李光弼正色看着郭子仪的眼睛，道：“哪怕只为有保护身边人的实力。不该一意孤行，更不能逆流而上。”
“唯有顺势，方能远行。”
郭子仪道：“四郎已寻得‘势’了？”
李光弼点头，道：“獓因杀手料事如神，无论在戒备森严的长安或是错综复杂的剑南，都能在部署中占尽先机。这说明什么？”
郭子仪道：“獓因人并未外夷，而是缘起内患。”
李光弼赞成道：“皇帝已经年迈了。太子被废诛，多少势力都盯着这个位置。这些獓因杀手，都是阴谋家的鹰犬。”
“王忠嗣将军将殒命，哥舒翰将掌控河西。獓因人瓦解康爵坊并带走吉温，玉真再无用武之力，李林甫的臂膀也被削去。吐蕃强攻洮河、契丹举兵南下、南诏侵扰剑南，这些边乱都与獓因人背后的势力脱不开关系。”
“这些阴谋终将交汇。到那时，天下纷乱。”
李光弼背对夕阳，焦红的光芒从身后迸射出来，让他的面庞沉浸在黑暗之中。
郭子仪分辨不出眼前人的神情。他希望纷乱吗？纷乱将令他付出怎样的代价，又会为他带来什么呢？
战争，是不会因他们的态度改变的。郭子仪想。四郎说得不错，我们只不过两株卑微的苇草，随风飘摇、粉碎，连身边珍重的人都保护不了。
“过了蜀道，再行几日便是马嵬驿了。”郭子仪攥着缰绳，他知道李光弼心中已有筹谋，道：“你有何打算？”
“我要回朔方去。”李光弼道：“还有些债要还。”
“回去吧。”郭子仪点点头。有些伤感，也为李四郎的选择而高兴：“安九娘很好，我祝福你…”
李光弼回身大笑：“我回朔方不是要答应娶她。”
他正色道：“我要在那里训练起一支强壮的军队！”
郭子仪颔首。他虽不明白李四郎这样做的理由，但他不会问。他猜测着，想必李光弼要借的“势”，就快来了。
“你呢？”李光弼看着郭子仪，问道。
剑南风云凌乱的黄昏里，他的眼睛里燃渴望的野性火焰。他对整个王朝已经失望透顶，但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我也应该更自信一点。郭子仪深深地吸一口剑南最后平和的空气，他看着李光弼，想着。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啊。
“范阳和平卢。”郭子仪想了片刻，坚定道：“獓因刺客皆是北方奚人，我要去安禄山那里查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