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在衣摆随意抹掉手背的血,看着李白手掌中的破碎物,他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李白乘着夜色突袭驿馆,点燃粮仓后杨钊也随后赶到。留守的武士无法阻止这两个心中燃着怒火的男人。他们合力冲破银甲武士的阻挠,将豁出性命深入虎穴的云婉接走。刀光剑影、支离破碎,钢铁交鸣、血液喷涌与利刃割破皮肉的声音,令锦官驿馆化成一座修罗地狱。
他们最终只得到了碎裂数段的鱼符残片——最后的银甲武士自知没有生的希望,他从怀里掏出陈元临走时交给他的鱼符,狠狠摔在桌上,在杨钊的弓箭触及自己心脏的前一刹那,挥刀将其劈碎。
“估计拼不起来了。”上官婧仔细地看着碎片,无可奈何地苦笑。她转向神情低落的李瑁,看着他沉默黯淡的双眼,心中不忍,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寿王的鱼符还在…”
“听!”云婉打断杨钊,拧起眉留心听院外声音。
风声之外,车驾驰骋颠簸,马匹奔腾嘶鸣,如雷霆滚滚,愈发地近了。
是银甲武士赶到了!
李瑁扬起手令众人收声,他握紧匕首一马当先站在最前,躬下身体眯起眼睛,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是我率队来到剑南,带着大家深入险境,李瑁想。如今吟丰已然身死,而自己也恐怕无法带着上官婧他们闯出剑南了。
虽不甘心,但若能用我一人性命换众人离开,也值得。
剑南今夜的风可真凌厉呀。李瑁转头再看一眼悲戚的云婉,再看一眼淡漠的上官婧,再看一眼仗剑欲战的李白,已然下定决心赴死了。马蹄声止,敌人已到了。当他再次面对院门,正欲刺出利刃时,颤巍巍步履迈入院内,令众人大惊失色。
“张宥!”
寿王拧起眉,面对这个须发皆白的六旬老人喝道:“如今陈元已经伏诛,你还不死心,究竟为何叛国!”
“叛国?”
张宥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步入院内,他带来的队伍举着火把立在院外。这位执掌剑南数年的节度使曾经是为剑南百姓交口称赞的父母官,是长安朝廷里监察御史少有的赞誉对象,也是冷眼铁面拒绝李瑁赴任的无情使君。
张宥的腿是三年前南诏作战时所受剑伤。他随年迈腿疾,白须白发,可握着长剑的臂膀依旧强壮有力,双鬓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神采矍铄的双目如两支锋利的箭矢,似乎能看破敌人的心智。
“火烧剑南粮仓,刺杀羽林殿右将军。”张宥自衣袋内取出一只金灿灿的物件——正是寿王久违的鱼符:“剑南节度使、寿王李瑁,我问你,究竟是谁叛国?”
除李瑁外,李白尤为惊讶——寿王的鱼符敕书由他亲手交到玉真手上,未曾想此刻竟归于张宥。莫非玉真竟与陈元、张宥同谋?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张使君!”李白上前作揖道:“玉真公主施计骗取寿王鱼符敕书,并以此调走剑南突将。陈元引武士入城,囚禁寿王并杀死女婢吟丰。他们二人才是罪大恶极!请明鉴!”
“粮仓的火是我燃的,围堵节度使宅的武侯是我派去的。”杨钊也提刀上前,扬起头道:“张宥,罪责都在我,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二人站在李瑁身侧,让他已经冰凉的心生出些许暖意。
“哼!杨钊小儿!”张宥横刀砸在石板地上,扫视这间大宅,斥道:“五年前我主政剑南,细数李珺犯下的滔天罪责,深知你心不定意难平,故将此朝廷赠予安置家眷的城南大宅赠你,希望你能平息怨愤,安定家业、造福于民。我甘愿一家老小挤在府衙,只求你一心向善!却不成想你杨钊昏了头恩将仇报,竟还要筹划杀我!”
杨钊大笑,道:“这是你一厢情愿!家妹被李珺凌辱致死,锦官百姓为其鱼肉多年。这可不是我和他李珺一个人的仇怨!”
张宥沉吟未答话。他又何尝不理解杨钊的痛、整个王朝的悲呢。
“张使君,可否将鱼符还我。”李瑁伸手拦着杨钊与李白二人,迈一步向前道:“我自知并非节度使大任称职的接替者。锦官之乱若要论罪,李瑁甘心下狱受审。”
张宥摆摆手,侍从躬身将鱼符送到李瑁手中。后者攥紧失而复得的身份证物,安心、感慨与忧虑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并没有察觉到,当再看到这物件时,身后的上官婧羞愧地低下头。
将佩刀交给另一名侍从持握,张宥颤巍巍地独自先前,看过李瑁的眼眸后,深深地躬身作揖。
“未能护寿王周全,是老臣失职了!”
李瑁一惊,忙上前搀扶起年迈的老者。张宥拍拍李瑁的臂膀,回头摆手令两名侍从退出院门。见院门关闭后整个院落只剩他与李瑁众人,他原本淡漠冷峻的神情消散不见,变了慈爱和蔼的笑容。
李瑁不解:“张使君…”
这位老者笑吟吟道:“寿王,你可怨我半月前百般阻拦,不愿将节度使之位交接于你?”
李瑁拧起眉点点头——若来剑南之初即顺利赴任,也不会在杨钊的误导下发生夹子沟之围,更不会让陈元有机可乘,吟丰也不必为保全众人而身死。
“唉。”张宥看了一眼身边的杨钊,叹息道:“只因我得知杨钊要组织武侯反叛,担心你初任节度使压不住阵脚,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杨钊冷哼一声,既知自己的计划竟早被张宥知晓,毫不客气道:“你算准我要抓剑南节度使,却没料到黄雀在后。玉真带着寿王的身份证物取了你的突将。”
张宥苦笑着点头道:“是啊!这段时间我一直忙于南诏军情,竟未发觉玉真公主与郭子仪已暗中潜入剑南。竟乘着武侯袭击我府邸时,带着突将开拔。”
“这么说…”李瑁奇道:“您之前并未与公主沆瀣筹谋?那这鱼符又怎会落在您的手上?”
“今天是我初次见到玉真公…”
“什么?”上官婧奔上前来,一把攥住张宥的衣袖,急问道:“你今日见过玉真,何时?她还活着?”
张宥抽回手腕,瞥了上官婧一眼,道:“你这女娃脾气急躁,力气也不小。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将鱼符交给我…”
上官婧捏紧双拳,打断他问:“如今她在何处?”
“不知,不知。她骑马离开了。”张宥摆摆手,道:“走前告知我,无论你们施何计策务必要我配合。所以当我眼见粮仓走水,便第一时间去陈元处借兵灭火…”
“原来如此…”李瑁低声自语道:“难怪这计策出奇地顺利。”
李白不理会赌气的杨钊,向张宥致歉:“我等也是被陈元逼得性命攸关之时,才想出火烧粮仓的计策。如今粮仓被毁,我和杨钊愿意承担罪责。”
杨钊“哼”一声,别过脸去,默认李白之言。
“粮仓乃民生之本,我若守不住,如何能在这节度使任上安身立命?”张宥看向杨钊,呵呵一笑道:“你们也莫要小觑老夫。”
无视杨钊的白眼,他接着道:“杨钊点火之后我即刻得到消息,一面遣人即刻将火扑灭,一面下令终止追踪。在粮仓周围重新燃起劣质饲料和恶炭,同时派人去驿馆请陈元派兵救火。”
“如此甚好!”李瑁兴奋地双眼放光,卸下了背负许久的包袱,道:“火烧粮仓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救得不及,我李瑁就是身死万次也难解百姓之怨。”
张宥宽慰地看着李瑁,他看到了李瑁心中装着苍生。点头道:“也是老夫盲目低估了形势。陈元的武士解我府宅之围,原以为可以信任,至少也不会让这些龙武军脱离掌控,没想到…”
“龙武军?”听罢,李瑁讶异,上官婧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若非适才听玉真说得真切,老夫也是这般不肯相信。几日前,这些银甲武士由陈元统帅着入城时,我原以为这是你寿王的护卫亲军,所以也放心暂将锦官防务交由他们。”张宥顿了顿,看地上陈元的尸首一眼,道:“派去救火的龙武军已被突将困住,负责城防者一时不会得到消息。所以暂且放心,你们都还安全。”
“可是…”
李瑁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还想再问,却见张宥回身拉开院门,被他呼唤院外护卫侍从的话打断:
“备车。再来几个人,将这院子打扫干净。”
张宥令毕,转身看着院内仍怀戒备的几人,挥挥手一派轻松自信,轻笑道:“这地方阴冷,容易受寒生疾。就先随我回府喝点热茶,再问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