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武军在整个锦官城发布了通缉告示。自昨夜寿王逃走已搜寻了八个时辰,可仍未能发现他们一行的蛛丝马迹。
即便如此,陈元依旧胸有成竹。
今晨,参加夹子沟一役的龙武军也已经顺利入城,与昨日平息武侯叛乱的武士兵合一处。当下,由李光弼自长安调遣而来的龙武军已达五百众,陈元就是这五百勇士的最高统帅。
三面城门已被龙武军牢牢把守。经历了玉真窃兵与杨钊叛乱,节度使损失惨重——三旅突将困在城外生死不明,自己的官邸又险些被反叛的武侯攻下。剑南有太多内务需要处理,张宥便将防务交给了助他平乱的右殿将军陈元,
寿王一行在锦官城插翅难逃,陈元思忖。若非一个时辰前发现寿王的女婢云婉被五花大绑丢在驿馆外街角,他或许还会有些许慌乱与急迫。可上官婧毕竟只是一介女贼,本性难易——陈元自信了解她,她将自己苟活的机会看得比什么都重。
酉初,驿馆前站岗的龙武军士巡查发现了用粗布塞着嘴,粗麻绳捆着四肢和手臂,被丢在对街酒肆屋檐下的云婉。她的沾满泥土的头发凌乱的散在惨白蒙尘的面庞上,手腕已经被麻绳磨出血。被用来塞嘴的粗布油渍污脏密布,像是刚刚从某个流浪汉身上扯下的。
这个女人与人打斗过,只剩一口气了。手下将她拖进驿馆丢在陈元脚下,只在袖袋内发现了一张信笺——官署的信笺,是杨钊的信笺。
陈元拿过信,一层笑意浮上他的面孔。
“不出所料。”陈元望着窗外几欲沉入黑暗的斜阳,将纸团揉碎,对手下道:“昨夜是上官婧与杨钊的活命之计。此刻他们一心求生,试图戍初时以寿王为筹码向我讨一条生路。”
“可换?”说话的姓张,是一位自己叔父嘱托可付重任的老校尉。
陈元点点头,他志得意满的喜悦已经从嘴角溢出来:“一个是无情的女贼,一个是贪婪的懦夫。看来我得给他们足够多的安全感…”
“报!”门外一名龙武军旅帅奔入院内,向陈元作揖急道:“城东锦官粮仓走了水,张使君遣使向将军借兵救急!”
“哦!”陈元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像是在意料之中的轻视和淡然,他轻声自道:“果真没有安全感。”
他步入院内,望向城东。在夕阳的余晖下,大股浑浊的浓烟远远飘扬向愈渐灰暗的上空。陈元向众军官发号施令:“张校尉,救火之事你来统帅。锦官城所有龙武军,两旅守城者不动,一旅巡城者不动,其余全部带去城东救火。”
“这莫不是女贼的调虎离山计?”张校尉拧起灰色的眉,不肯轻易的执行命令,道:“将军要单骑见那女贼?性命攸关,使不得!”
陈元知其好意,沉着地耐心劝道:“粮仓失火,定是女贼一党为了将龙武军支走使出的伎俩。如今他二人走投无路,非但将寿王女婢送来,还甘领死罪火烧粮仓。我若带人马同去,情急之下寿王恐遭不测。”
他顿了顿,望着天际的浓烟又道:“年关将至,南境又遭獠祸,剑南防务事大。若是锦官粮仓不保则剑南必乱。圣人将来降罪,我等定受不起!况且剑南三处城关均有精锐把守,若无我首肯,贼女定然逃不出去。诸君皆可安心,速去城南救火!”
张校尉听此只得作罢,亦觉陈元所言并无不妥。此时斜月出云,天色已暗。粮仓火势愈烈,烟焦味已然迫近,冲天的火焰照耀地几乎要将夜幕驱散。他强留十人暗中保护陈元,当即率手下人马赶赴城东救火。
陈元遣人备好纸墨,再牵来马匹。他将云婉看守在殿中,点了两名军士随行,又将自己随身的鱼符留在驿馆,交代几句,便策马向信笺中的约定地点赶去。
这是一片城南的老住宅区,两层阁楼建得气派,房主们都可追溯到隋代贵族。锦官乃至整个剑南的达官显贵都想安置于此,所以这里既热闹,也安全,既便利,又森严。
危险之处即是安全之处。陈元知道这则道理,他并未忽略这片住宅。但是此地住着不少朝廷派遣官员,龙武军入锦官城之举非同寻常,过分地侵扰恐怕适得其反。
“在对街等我。”陈元下马,向随行军士令道。他举起火把望着面前这处恢弘气派的大院——这宅子是节度使张宥的,他早已调查过城南老区登记的户主及买卖信息。
怎么回事?陈元心生疑惑。眼前这桩足占半亩的大宅,自七年前张宥主政剑南,就没有任何转手记录。以张宥的身份即便常住节度使官邸,也该将自己亲眷、仆从安置在此才对。上官婧与杨钊又如何鸠占鹊巢、藏身此处呢?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带来的不确定感统统留在门外。陈元知道,上官婧唯一的出路就是交出寿王。没有自己的信函或物证以出城,她的宿命定是身死锦官。
“吱。”
门未锁,推便开了。
庭院不大,却也有数支挺拔的竹丛,四座点燃烛火的石灯,一片开阔的砖地。衣着单薄的寿王坐在更加单薄的竹椅上,上官婧握着匕首就立在他身后,身旁燃着一盆炭火。这位大唐最可怜的皇子口中塞着粗布,双手被绑在身后。他的脸上满是污脏,双眸浑浊失色。昨夜失了吟丰,今日又葬送了云婉,他还未能从失落与绝望之中走出来。
“寿王,寿王。”陈元抚掌向前走,他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道:“早知如此不如留在我这里,也可保全你们三人性命。可你倒好啊,选了和他们走?”
“他们都是自私的懦夫,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如今你后悔吗?”陈元毫不顾忌地笑着,抬起头迎着寿王的眼睛,接着道:“现在我来接你,云婉正在驿馆等着。寿王,你随我回去不再寻死。云婉可保住性命,上官婧与杨钊也能安全离开,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瑁口中塞着布,在炭火映照下污脏的面庞下透着惨白。他眼眸呆滞看向陈元,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没有遗憾,只有历经苦痛与伤害之后的麻木和放弃。
被绳索捆扎着的寿王点了点头。
陈元咧开嘴大笑几声,笑罢,将目光投向寿王背后手持利刃的上官婧。
“县尉和那诗人呢?”他晃着火把问道,眼睛扫视昏暗的宅内。
“李白躺在里面。”上官婧晃晃寿王颈侧的匕首——李白的贴身匕首。“杨钊半个时辰前去城南点火,还没回来。”
陈元抿着嘴唇,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不比玉真好对付。如今已有不少人栽倒在她的手上,未来只会更多。而他自己不愿意做下一个。陈元想,他可以让上官婧安全无恙地离开这间宅子,但她永远无法离开锦官城。
“半个时辰前?恐怕那县尉已经被捉了。”
上官婧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她只在意自己。
“东西带来了?”
陈元咧嘴笑,自袖中取出一片三折的纸。他将火把放在地上,握紧横刀,在五步之外停下脚步,将“出城令”递给对面的交易者。
匕首还顶着李瑁的脖颈,一刻不曾松懈。上官婧用另一双手的两指夹过白张,借着烛光打开、阅读、收在怀里。纸上写明“见字如面”,压着陈元殿右将军的大印——是货真价实的出城令、千真万确的自由。
“且慢。”陈元模仿她将出城令收尽怀中的姿态,微笑着打断了上官婧对生命自由的憧憬幻想,他缓缓道:“单凭这张纸出不了城,我都交代过了。你们要离开锦官,还需要带着我的鱼符做物证。”
上官婧拧起眉瞪大眼睛,将手掌摊出来,咬紧牙齿恨道:“鱼符呢?”
陈元像是听到了一句不可置信的笑话,他摇摇头没说话,抬起横刀的刀鞘指了指那支能够随时取走李瑁性命的匕首。
“鱼符就留在驿馆。带我护送寿王回去,自会遣人将之送来。”
上官婧恨得睚眦欲裂,几乎要用眼神将陈元生吞活剥。她手上的匕首颤动着,几次想要鱼死网破干脆刺死寿王,后者脆弱的脖颈上已经渗出了几颗冰凉的血珠。
“想想吧。”陈元不紧不慢,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面前这个危险女人的节奏。她别无选择,不得不顺着自己指给她的路去走——哪怕这条路看不到尽头。他轻描淡写道:“出城信物,你二者已有其一。是选择半途而废、身死剑南?还是收集齐全,重获自由?你自己选。”
上官婧因气愤而颤抖,因无奈而叹息。但她最终还是将怀中的“半段自由”攥在手里,把匕首抛在了地上。
“你带他回去。”上官婧神色黯淡,仍对生命存有一丝期盼:“我在这里等。”
她准备俯首去解将捆扎寿王的麻绳——他的两只手腕在背后捆在一起,脖颈上的套着的绳索环着胸前绕了三圈,在腰部被捆在竹椅上。
上官婧手还没碰到绳子,李瑁突然剧烈的挣扎和晃动起来。他眼睛瞪得滚圆、鼻孔张得巨大,透过他口中破布发出“呜呜”的嘶吼,瘦弱的身体在粗糙的麻绳下扭曲、紧勒,被捆在椅上的双腿不断地跺地、试图起身。炭火阴影下,他发狂颤动的身躯像地狱中张牙舞爪的恶鬼,和先时呆滞的样貌判若两人。
上官婧不敢去解,退后到十步之外,看了陈元一眼——此刻交易完成,这位皇子已经是他的囊中物,如何处理自然要陈元说了算。
陈元走上前,抬手扯下寿王口中的粗布。后者像一只突然泄气的蹴鞠,垂下头,不再扑腾挣扎了。他蜷缩着身子被捆在椅子上,如同端阳时节盘中的粽子。
“随我回去吧,寿王。”陈元收起横刀。
李瑁仍垂着头,突然嘟囔了一句话。声音太小,陈元抬头看上官婧,后者也摇了摇头,表示没听清。
“您说什么?”陈元问。
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还是听不清。
“什么?”陈元将身子探下来,靠着李瑁问道。
李瑁抬起头,惨白污脏的脸孔没了人气,一对暗淡无神的眸子里写满了失望。他慢慢地扬起下巴,布满裂痕的嘴唇翕动,用眼神呼唤陈元,想让他再靠近些。
陈元再挪了半步,他俯下身体,将侧脸靠近李瑁。两人距离不足掌宽。
“我说。”陈元终于听清了寿王颤抖的嗓音:“你不该小觑我。”
左掌自身后抽出,一刹便擒住陈元想要拔刀的右手。再一个弹指间,寿王猛然起身,以额头猛撞陈元的鼻梁。同时,他握着匕首的右掌已将这柄利刃插在了仇敌的前胸。
血液瞬间浸透他的上装,陈元右掌缓慢而僵硬地握了握,他已经没了力气,只好放弃拔出横刀。
李瑁抖落身上的麻绳,双手握着吟丰交给他的匕首,将陈元逼向墙壁。后者的血沿刀锋流到他的手上,温暖、粘稠,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寒夜里显得生机勃勃。
“哪又…如何呢?”
陈元咬碎鲜红的牙齿,咧开嘴笑着嘶吼出最后一句话。他破碎昏暗的双眼中最后看到的,是院中走来三个依稀可辨的身影:李白、云婉和杨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