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僧已返回大明寺。与獓因人交战的银甲武士亦有大部人马开拔,他们径直去往锦官城。四十余人留在城外听李光弼调遣,搭起营帐,点燃篝火。
深夜里天寒地冻,整个营地寂然无声。郭子仪和突将们杀伐半日,已在帐内休息了。玉真独坐在外,清朗的月色下,身后不远地暗处就藏着两名负责监视她行踪的武士。
李光弼巡营至此,远远看到玉真。本想避开却恰被玉真看到,摆手请他过去。
令身边的侍从和监视者回去,李光弼慢步上前。
玉真道:“你一直躲着我。”
“是的。”李光弼不自觉地攥紧横刀:“看着你,我就会想到她”
玉真沉默着闭上眼睛,她的痛苦也溢于言表:“我一直都想为她们复仇。”
“他们正是看准了这点,才能在此地算计你。”李光弼看着漆黑夜色下高远的星宿,沉声道:“今日郭三郎几乎命绝于此,突将险些全军覆没。獓因人并不那么容易对付。”
“你可知道…”李光弼接着道:“在凉州,王摩诘向王忠嗣将军转达了相反的意思——他劝说将军攻打石堡城。”
玉真掩不住惊讶的神色,道:“王维?他怎么会背叛我…”
“他正是不想背叛你才这样做。”李光弼摇头道:“你以为他足够爱你,绝不会违背你的意图。却没想到令一个爱你的男人去挽救令一个男人的生命,将会带来多么严重又难以控制的后果。”
“王训他…”玉真的发丝垂下来,她的脸庞被一层寒霜覆盖了:“有机会打下石堡城吗?”
“将军不会拿士卒的性命做赌注。”李光弼叹息道:“他不会驱使麾下强攻石堡城。若是圣人命令催得再急迫些,将军恐怕会选独身赴死。”
星光下,沉默。下一瞬,玉真脸颊已有泪光闪烁。
“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李光弼答:“回长安去吧。”
“这么多年。”玉真背过身,努力将自己脆弱的那面与世界割裂开。可她娇弱憔悴的身躯蜷缩着,失去了往日凭一己之力对抗世间万物的神采。
“我们在长安城的暗地里潜行,在兴庆宫的阴影中孑立,在平康坊的暗流内游弋。只为传承宁王当年创立康爵坊的初心——做大唐的影子,在皇帝看不到、触不及、无奈何的暗处,守护整个王朝的平衡。”
“太过、太过…”李光弼轻轻叹气道:“当你令玉箫如此深入李林甫的处所,就已经远远超越了维持平衡的限度。你已不甘只做大唐的守护者,你希望凭自己手中的筹码在权力土地的角逐中攫取更多的领地——扪心自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月色下玉真鼻息呼出一细缕香雾,她沉默着。
“歇息一下吧。”李光弼道:“王朝的重担应当压在宰相和将军们的肩上,而非杀手和刺客。”
玉真高筑的堡垒已在崩塌的边缘。
她一砖一石地垒砌起易守难攻的围墙,架设起锋利箭头的弩机,囤积了粗壮的滚木和夺命的圆石,将自己咬定奉行的价值守在围墙后的深宫内并发誓绝不动摇。
十年来,总有敌人试图冲破玉真的堡垒,他们或名“寄情山水闲云野鹤”、或名“明哲保身但享天伦”、或名“顺其自然清静无为”。这些敌人令玉真惶惑、自疑、恐惧,也曾令她躲在深宫帷帐内黯然哭泣。可这些最终没能战胜她的敌人,都令她变得更加坚强和顽固。
可这次不同。
摧毁堡垒的力量源于内部,玉真心中固若金汤的城池将要在她自己怀疑的洪流之中崩塌。玉箫和康爵坊众女的死,令玉真第一次对自己和她一贯坚持的事业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怀疑。这怀疑的力量足以将她过去十年的坚持与执着判处死刑,足以令这个扞格不通的铁腕公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趋步膝行。
她还想守住最后一角。
“陈元和你。”玉真在城池崩坏的残垣中拾起一支弩箭,她平静地质问李光弼:“究竟谁来统领这支龙武军。”
李光弼吃了一惊,望向玉真道:“你…猜到了。”
“我长在宫中。”玉真灰白色月光下的脸庞看不出波澜,她淡道:“即便换了朴拙的银甲,只凭神气步态,却也能辨出是陈玄礼手下的兵。”
李光弼躲闪开玉真的眼眸:“不错。”
玉真用尽残存的气力,将这支在她心中试图守卫王朝安宁的弩箭握得更紧些。她已经看出了李光弼的窘迫和回避,也察觉到此刻凭自身境况,知道更多恐怕也绝非好事。可眼看这些职责原为守卫宫城的龙武军竟远赴剑南,玉真敏锐地意识到或许正是太子李瑛的死,间接地引发了獓因人的威胁。
如今剑南与河东边患难解,其间似乎都有獓因人从中作祟。事态如此,已不再是有司或如康爵坊这样组织所能解决的。龙武军奔袭千里之外的剑南,难道皇帝已决定亲自介入?可这些军士为何要偃旗更衣,试图隐藏自己的身份呢。
李光弼不愿再讲,或许玉真也不该再问。可这个铠甲已经破碎、长剑已经折断的女人,仍然要以残存的意志和单薄的力量对抗她眼中的恶。
“我直说了。”玉真迫近李光弼,她的眼里是决绝和坚定:“是陈玄礼将这支军队交给你的,他身后还站着什么人?你与陈元究竟有何目的?”
“哈哈哈哈。”李光弼先是楞住一刹,随后仰头大笑。他低头俯视着这位瘦弱的大唐公主,像是在阅读一本难解的古籍。
“时代变了,世道将乱。”李光弼道:“杀手和刺客解决不了问题。现在的大唐需要带兵打仗的将军,需要沙场英雄。”
“你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公主。”他咧嘴笑,拔出横刀来,接着道:“你必须回长安去。否则…没有人能保证你的安全。”
玉真平静地立在那里,与李光弼的距离不及横刀的一半。月亮的银色尘埃降在她随寒风颤动的发丝上,落在她曾被迷雾遮蔽的眼睛和心里。
“你和郭子仪已不再需要我的承诺。或许它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错。”玉真低声自顾:“我错了。原来爱是不能利用的…无法控制的…”
她想起了无数次再她面前俯首的上官婧,想起了奏响《郁轮袍》时温润如玉的王摩诘,想起了曲江池灞桥下远远望着自己的王忠嗣,想起了匡山瀑布下朗朗读诗的李太白。
“我不能回去。”
玉真抬起眼眸直直看向李光弼,后者已经将横刀架在她颈侧。公主的神色融合着感激与仇恨、疑惧与无畏、歉意与坚定,生的希望与死的勇气。
“寿王是无辜的。他还在锦官城,我得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