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醒来时,冬日冷淡的阳光,正照上他身旁空荡的床铺。
余香还在,只是人已离开了。
他翻身起来,揉着额角。昨日醉后的冲动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好的回忆。在此时此刻、看此情此景,十年前的一幕幕竟无比频繁地重回到他眼前。
那时的玉真还没有权力,没有野心,没有令人忌惮的城府与拥趸。
她被崔湜的家奴、也是帝国的叛逃者团团围住,裹胁着自长安来到剑南。作为与天子谈判的筹码,就像是一只被群兽包围的铩羽白鸽。
而天子决定放弃她。
一奶同胞的哥哥位置刚刚坐定,与反叛者的交易将会令这位开元皇帝被大唐万民冠以软弱的印象。这是天子不能接受的。他并不软弱,他承担得起杀掉玉真的后果。
听闻皇帝拒绝以玉真性命,换取他们的余生自由。龟缩于山中的崔湜一党已在崩溃边缘。他们红了眼,扯着年幼的公主,要在锦官城最繁华的集市上将她斩首。他们要让天下人看到当今圣人的亲妹妹,是如何因为皇帝的无情横尸异乡黄土。
李白要了一份锅魁馍和着辣酱菜,一边吃一边流汗。剑南的冬天没有长安那般咄咄逼人,却在无形之中让人无法招架。
辣的刺激令他清醒,残留在身体里的酒气都随着汗水流淌出了。
“店家,结账。”
他站起身来,收紧腰间的剑。想要专心,可赵蕤的脸竟不断地出现在他面前——若是没有赵蕤,那时的少女定难逃一死。
若是没有玉真,此时的赵蕤也仍然在生。
玉真被接到大匡山中,与李白一同练剑、采药、读经。赵蕤喜欢这个生性自在、清净无欲的女孩,曾想要提出其留于此地专心修道,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玉真的身份,留不住的。
玉真被皇帝的紫袍使者接走了,一同离去的,还有赵蕤的命。时任节度使李珺亲查此案,除了将崔湜余党悉数剿灭,还要令公主被劫一事,全部烂在死人的肚子里——赵蕤也被扣上了太平公主党羽的罪名。
他救下一个少女的性命,却令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再也没有一个可称作“家”的地方了。
李白手中攥紧玉真的鱼符,快步走在路上。锦官上空黑云低矮地压下来,令人透不过气。他的心乱作一团,回忆像盛在破旧蹴鞠之中的水,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处流出来。
“世间恐怕没有事不蹊跷。”
他脑中突然想起玉真昨日的一句,转念又想起玉真对他的嘱托——这上官婧对玉真而言究竟是何存在呢?
“你拿着它。”二人饮酒一直到了夜里。玉真将鱼符摆了摆,抵到李白手上:“去县衙监牢内找到上官婧,替我带她远走高飞、安稳生活,好吗?”
“你醉了。”李白笑道,可他分明看到的是玉真毫无醉意的双眼:“她要替你死,你要救她走。上官大娘究竟是何许人,竟令你如此挂记。”
“你不挂记她?”玉真低下头笑了:“婧儿这样的佳人,恐怕没有男人会不爱她。你那日舍命相救,只怕早动了心思吧。”
“那日,胡人刺客…你都知道?”李白抚着侧脸的疤,神色复杂。
“事后也才知道。”
“原来你也知晓了那胡人行踪,派上官去捉他的。”李白笑道:“公主也要做武侯的事吗?”
“胡人案事发蹊跷,又与边域战事时间吻合,恐怕不是简单的命案。”
“胡人死前说,将他杀死的黑甲刺客名为‘獓因’。”李白道。
“是,我已调查过了。”玉真点头。“獓因势力盘根错节,果真出现在很多地方。”
“除了剑南、长安?还有?”李白问。
“哪里有战事,哪里就有他们。”玉真轻蹙着眉:“或者说…哪里有他们,哪里就有战事。”
“那日在大明寺,你说寺僧都被抓去…”李白拧着眉:“烧死了…究竟是何意?”
“不只是大明寺,剑南道——尤其是边地寺庙失踪的寺僧已不下百人。”
“为獓因人劫去?劫去何处呢?”
“你一定猜不到…没有人能猜到。”玉真脸上露出悲戚的黯淡神色:“就在南诏边境。”
“啊。”李白瞪大双目:“莫非獓因刺客皆是南蛮杀手?”
“应当是北方胡人。”玉真蹙眉摇头道:“二十獓因人自长安来到剑南。我请人一路追踪,在他们袭击眉州玉林寺时趁着夜色杀伐混入其中…”
“那夜,诸贼巳初来到玉林寺。是时寺僧均在休憩,值夜的维那僧甚至未及呼喊就被割开喉咙,睡梦中的十几名寺僧被打晕装入口袋。不到子时,二十人即可全身而退…”
“我二人趁着夜色潜入寺内,刺死两名落单的獓因刺客,以其衣袍裹身混入其中。馀人驮着寺僧,也未曾察觉。直到丑时踏入雅州域内,獓因刺客与潜伏于此的南诏士兵接洽,并将俘获的寺僧交给他们…”
“安全起见,我等趁夜色悄然离去。虽未随獓因人到南诏,却听得他们之间的商谈事宜。同行者熟悉胡语,一下便听得是北方奚人,他们嘲笑‘南獠不知好歹,竟要借唐民行大圆满之事,恐怕火神不会保佑他们’。”
“何为‘大圆满’?”李白问道。
“我们也未曾听过,只在字里行间察觉出这‘大圆满’即是将人涂满易燃油脂后,点燃烧死…”玉真摇着头接着道:“未及一刻,獓因人即察觉到我们逃离踪迹。好在沿途雅州驿站有良驹数匹可供驱乘。一直到清晨来到益州域内,本以为已将獓因人甩开,却未想到竟被新都县尉盯上,通缉告示即刻布满益、汉二州…”
“你自是可凭金袋鱼符自驿站取得马匹补给,为何不脱下此衣?”李白不解道:“公主身份岂不是最好的掩护吗?”
“公主身份虽可掩护,却难免打草惊蛇,亦不免为驿馆无辜之人招来杀生之祸。”玉真沉吟道:“况且…益州域内武侯,未及两个时辰就能得知我们行踪,这件事难道不奇诡吗?”
“你是说。”李白不可置信地吸一口气:“蜀地官吏与獓因刺客勾结…”
“在绵州驿馆…”玉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得知寿王正往大明寺行进,便试图将此消息传递给他。毕竟作为节度使,寿王到达锦官城后便能调动军力着手案情。”
李白听罢,沉默一阵。随后自衣内缓缓取出一只被紫绸包裹的口袋,放在玉真面前。
玉真扬起嘴角,将口袋拿起:“你看过了?”
“没有。”李白答道。“但上官婧暗自交给我时,便猜到了。”
看到玉真未答,李白叹了口气道:“可寿王拿不出敕书鱼符,张宥又怎会让出节度使的位置。”
“十二郎,你放心,我暂借这些东西亦是为了铲除贼人。”玉真带着温柔的歉意般的笑,没有人能够在她的笑容里生出责备之心。“明日待事已尽,我自会将此物交还给寿王。”
“婧儿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