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腾远创,金埒荷殊荣。弗玩珠玑饰,仍留仁智情。”
李白见到上官婧时,她倚在县狱干草榻上,蓬头垢面衣衫脏破,看样子只剩下一口气,却低声念着几句晦涩的诗文。
凭借玉真的鱼符,自新都县衙至监狱一路几乎畅行无阻。他感到奇怪——在距长安数千里之外的剑南,公主的鱼符竟会有如此大权力——出入牢狱非但不要任何手续验证,更有来往小吏不断为他导引指路。
他握着腰间的剑,隔着监牢的木栅呼唤上官婧的名字。
对面的女子抬起头,微微睁开疲倦失神的双眼。她看到李白后露出淡淡地惊讶,却仍旧没有丝毫喜色。
“你们用刑了?”李白转身对身旁的狱吏怒目而视。
狱吏被李白的目光盯得脊背发凉,他一边准备溜走,忙不迭道:“杨县尉所为,小人不知,小人实不知…”
李白攥着鱼符,事已至此,也只好看看玉真是否有这几分薄面了。
他左掌施力,用拇指弹开剑柄,双目紧盯狱吏道:“我若凭这与鱼符换这人性命,杨县尉能答应吗?”
狱吏已察觉到李白的杀意,冷汗自脊背和手心之中渗出来。他颤抖着迅速摘下腰间的钥匙,慌忙打开牢门的锁。瞥了一眼李白腰间的兵刃,赶忙将钥匙递在后者手里,一闪身向外逃走了。
李白用铁索将牢门反向扣住,以防狱吏将之关闭。随即来到上官婧身旁,在草榻临侧坐下,低下头看着她手腕上被铁索勒出的青紫血痕,半响才问出一句话。
“值得?”
上官婧未答,她将散开到长发拨到耳后,扭过头看李白一眼,点头。
李白握着鱼符,摊开掌心,道:“玉真公主要我带你离开。”
上官婧凝视着鱼符,疲惫神色之中带着一丝难解的笑意。
“好。”
牢房的污脏和连日的折磨,令上官婧精致的侧颜蒙着一层尘埃。她所有微小神情都被厚厚的阴霾与疏离遮掩,让人看不真切。李白想着与她初遇时回眸瞬间的夺目光采,想着同她蜀道一行潇洒活泼的青春热情,想着她在大明寺武僧手中救下整只队伍的飒爽英姿——可在记忆中的上官婧都已变得模糊了。
李白此刻想到的,只剩下晨星黯淡的大明寺里,上官婧将自己拉到一旁。在陈元与云婉吟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厅内的李瑁时,她自怀中拿出一只手掌大小到包裹,定叫他在锦官城交给玉真。
李白见过这样满是悲戚与决绝的眼神。十年前,当赵蕤温暖的掌心抚上李白额头时就是这样的眼神——斯人,已存必死的决心了。
“那日在忠王宅,是玉真与高力士筹划将你安排在寿王一行。”
李白是陈述的口吻,上官婧也沉默着认同。
“利用我将你安排在寿王身旁,再择机为玉真取得鱼符敕书吗?”他垂下头叹一口气,道:“今日才发觉,我被编排地如此‘圆满’。自长安缉盗至剑南远行,竟每一步都被算准了。”
上官婧转过头来,她已没有了往昔的光彩的眼睛,此刻闪过一抹悲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因缺水和寒冷而皲裂褶皱的双唇翕动:“命数早已定好,你难道还不自知吗?”
李白苦笑一声:“你既早知会沦落至此,却仍义无反顾地沿着公主为你划定的路,一步步走进来?”
上官婧瘦弱的双肩轻轻颤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枯草。
“我没有其他选择。”
李白摇着头,不可置信地问:“谁将你面前的路限为一条?你若背之而去,又有何人会阻你去路呢。恐怕,束缚你的正是自己。”
“身不由己,且由心驭。”上官婧摇摇头,默默地念着。她咬着唇似乎更坚定了决心,摇头道:“大多的路,母亲已为我走过一遍。她已用生命告诉了我何处是险阻,何路为坦途,我怎能不按坦途而行。”
“上官昭容?”在长安时李白已猜到面前的女子是上官族人,却未想到她竟随母亲姓氏——父亲是谁呢?为何不随父姓?
上官婧点点头,沉默一阵,才道:“则天皇帝将母亲自地狱拉入王庭宫掖,后中宗又将母亲立为昭容,韦后与安乐公主又视母亲为心腹。至李隆基驱万骑直入太极殿,母亲便捧着遗诏、率宫人倒戈相向…”
她顿了顿,嗓音因久在潮湿的监牢而生病颤抖:“母亲有才无忠,择主而事从无定数。虽一路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光复门宗,却终究难逃命数。”
“所以你…你要走不一样的路。”李白的心轻轻地颤动了:“你要死忠。”
“忠。”上官婧转身点头,坚定又决绝:“从一而终。”
“我知道了。”李白轻叹一口气,道:“愿你的忠,可换来她的义。”
他站起身,将袖中的匕首递到上官婧手上。
“防身用。”他背对着她蹲下,拍了拍自己的背,道:“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上官婧“嗯”地答了一声。李白前一刹感到柔软的身躯正压上他的背,正要起身时,下一个瞬间,冰凉尖锐的锋利钢刃快速地穿透了他的衣裳,刺向他的侧肋。
上官婧拔出匕首,冷眼看着面前的李白咬紧牙齿,双手掩着被刺破衣裳的左肋。看起来他的肾脏已经被穿透了,虽然血液没能从冬日厚实的衣服里渗出来,可他狰狞痛苦的表情、苍白昏暗的神采、睚眦欲裂的眼神与颤抖不住的身躯,分明昭示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连一丝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上官婧将匕首丢在一旁倚在草榻上,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李白,随后面无表情地看向牢门外。
“我都做了。”她的神色依旧疲惫,道:“可以离开了。”
“呵呵呵。”门外魁梧的身影闪进来,他的笑声中夹杂着期许得以满足的惊喜,道:“我真怕你会就此与他同去。”
“不会的。是她交代的事,我都会做好。”上官婧疲惫地轻轻喘着气,站起身。她的眼睛仍停留在面前正慢慢变冷的尸体上,道“让开,我要离开了。”
杨钊的虎眉蹙起,眼中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他用身躯挡着牢门。下一个瞬间,脚步声响隆隆而至,明晃晃的长刀在栅栏外闪烁,无数武侯正集结待命。
“你这样听公主的话,甚至不惜杀死这个冒险来救你的可怜人。”杨钊瞥一眼倒在地上的李白,拔出横刀,笑道:“若是猜到今天要我取你性命的人还是公主,一定会很伤心吧。”
“胡言!”上官婧的眼睛里逐渐起了杀意,表面怒气中烧,内心已然慌乱了。她正要回身拾起适才的匕首,可虚弱不堪的身躯如何能招架来势汹汹的杨钊!、
横刀一闪拦住去路,大臂一挥,铁钳般的五指狠恶地扣着她的脖颈,压着上官婧一头撞上石墙。
“还是死得明白点儿好。”杨钊看着上官婧竭力撕扯挣扎,气息却将要在一点一滴中消散了。他冷笑着加重手上的力气,道:“玉真安排你入狱,让你在狱中吃尽苦头——以此来打消李太白对你的怀疑。可拿到寿王的鱼符敕书,并将李太白诱至此处杀死后,难道你还有其他用处吗?”
“玉真她要做很多事,不会将你们这些奴才的性命放在心上。知道寿王身份证物去向的人,愈少愈好。我甚至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亦会落得你这样的下场…”杨钊咬着牙齿,手臂青筋暴起逐渐发力。掌中的女子脸上已没有丝毫血色,她的眼睛便成了一滩死水,她的心同样地苍白无力,甚至连挣扎的力量都已失去了。
“去吧,上官婧。可怜忠诚的好刺客却紧抱绝情的主人。你,别恨我!”杨钊可怖的狰狞面孔上露出狂放的笑靥,右掌握着横刀逼近上官婧的胸膛,道:“过不了许久,我便叫玉真去陪你。”
就在这弹指间,冰凉的刀刃一刹刺破他的衣裳皮肤,顶上杨钊后心。牢门外的武侯炸锅般大惊高呼,还想冲杀进来,一切已晚了。
“放开她,让你的人离开。”李白充满生命力量的气息如巨石压在杨钊胸口,后心上的利刃被刺得更重更深。
“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