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在衙内寻得杨钊。”陈元作揖道:“同僚告知:他告了半日假,为其故妹祭扫去了。”
“凭你的鱼符,可否进入县狱?”李瑁问。
“不行。”陈元低下头。“非锦官城域官员,不得无故进入,末将的鱼符也不行。”
李瑁叹了一口气:“恐怕这也是张宥的命令吧。”
“是。”陈元摇着头道:“看来这位节度使确有逆心。”
“陈将军不可妄断。”李瑁打断他,道:“张使君依制办事,并无不妥。”
陈元忙闭口,将身子低下作揖。即便这样说,李瑁也知道自己心中的不快未能如这般轻描淡写地消散。一行人辞别大明寺后,车马劳顿紧赶路程,早在前日便来到锦官城下,可此时,却也只能居于客馆。
依圣人敕书:寿王李瑁代张宥为剑南节度使,通管公务、边防、外交诸事。改任张宥为节度副使、成都府刺史。
一日前,李瑁原定直奔节度使府邸完成事务交接,剑南赴任之事便可稳妥下来,近月的奔波惊疲总可安顿。却未成想见到张宥后,对方只认鱼符敕书,板起面孔来,不给面前将要接任节度大任的皇子一点好脸色。
李瑁拿不出鱼符敕书。自大明寺遇袭那夜,这两样东西便不翼而飞了——鱼符金袋被上官婧取走以震慑诸僧,并未归还。那押着御印的敕书,众人也不免猜测亦是被这上官婧偷走了。
他抚着额,一筹莫展。如今之计,稳妥起见只好令驿卒向长安传书,请中书省再拟敕书、尚服局再制鱼符。剑南与长安近两千里的路程,远水恐难救得近火。
而既已得知那夜在大明寺带走上官婧的人是新都县杨钊,直接找他寻得上官婧后取来证物,便是更为直接的上策。
好在陈元右殿将军官阶三品,所辖范围虽然不同,但出入衙门官所也可赚得三分薄面。
“云婉回来了。”吟丰在一侧对李瑁道。
李瑁抬起头:“可有何消息?”
“听得一点。”云婉走上近前,作揖道:“张使君在锦官城内风评似是不佳…”
“他那德行,好才怪了。”吟丰哼一声,低声插话道。
“近年剑南道户、粮、税发展皆可,为圣人称道。”李瑁皱眉不解,他临行前已做过充足的调研功课:“张使君为人清廉无私,当善待百姓才是,又为何风评不佳呢?”
平心而论,张宥也并未想要为难于自己吧。李瑁在心中叹气。国无规矩则不知其可,剑南要地防务事大,依制办事,方可确保诸事无碍啊。
“也是近月才有此风评。”云婉接着道:“南诏犯境,蜀地人家精壮青年男子皆临时征调为兵。募兵制日久,百姓已不晓战事,此次征兵便引怨言不断。”
“战事吃紧御敌为要,否则南蛮入侵则生灵涂炭,百姓岂不知此理?”陈元问道:“又为何因此责怪节度使呢?”
“是因为…”云婉顿了顿,她自己对这样的说法实在也是将信将疑:“百姓认为正是节度使张宥,引起了南诏攻伐。”
“哦?”李瑁挑起眉,道:“何出此言?”
“未得问出。”云婉作揖道。“不过得到了些许杨钊的传闻。”
“新都县,城西临近县衙的只有一间酒肆,杨钊是那里的常客。”云婉接着道:“酒肆店家说这杨钊特别奇怪,每次皆为独身到店,却一人占一大几,要两份酒菜…”
“许是这杨钊能吃能喝呢?县尉负责缉盗查凶,也是体力活。”吟丰接话道。
“不是,怪就怪在此处。”云婉的脸上留出一丝奇色:“两份酒,一份是最烈的剑南烧春,一份是清润的青城乳酒。两份菜,一份是需大口嚼咽的羊肉胡饼,另一份是只有娘子才喜欢的酥山蜜糕。”
“两份酒菜,两幅碗筷。杨钊只喝烧酒、吃羊肉,另一份却碰也不碰。”
“还真是怪人。”吟丰手指抚着下巴,思索着道:“恐怕与他故去的妹妹有关罢?”
“看来这杨钊也是颇重情义的君子,兴许值得倚重。”李瑁点了点头,道:“午后,劳烦陈将军再去趟县…”
“大王。”门外的军士趋步进入,作揖道:“新都县尉,杨钊求见。”
“那日被下官提走的贼女,已不在新都县衙。”
杨钊身着墨绿色劲装武袍,八尺身材,腰间挂着长剑,一双桃花大眼明光闪烁,两道虎眉入鬓俊朗秀逸。白皙的面庞像个读书的士子,魁梧的身材又是习武的好手。
“被张使君带走了。”杨钊道。
“张宥?”李瑁拧起眉头道:“依制,他可有此权力?”
“没有。”杨钊作揖道:“不过在剑南,张使君的事还没有人敢阻拦。”
“竟是如此?”李瑁心中微微一惊,却未表现出来。他一转话锋,讲出了这个令他困扰许久的问题:“那日这女贼究竟犯了何罪,竟令你奔袭百里追到昌明?”
“某实不知。”杨钊垂下头,眼中尽是无奈,道:“捉人,也是使君的命令。”
李瑁心中翻腾不已——那日在大明寺,玉真公主是为调查獓因刺客才改扮成后者。若非与刺客有故,张宥又何必狠下杀手,令杨钊在不知情下百里追击呢。
忽然,杨钊“砰”地一声跪于地上,便行起大礼。李瑁一惊,赶忙叫云婉将他拉起,后者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再一个弹指后,这位八尺郎君的眼泪已经将衣襟浸湿了。
“请寿王救下剑南,救下锦官城!”
“杨县尉!”李瑁将他扶起,带着惊惶与不解。“剑南如何?锦官如何?”
“剑南蒙张宥之弊甚矣!”杨钊瞪圆满是血丝的双目,咬紧后牙,言语铿锵道:“张宥任剑南节度多年,竟将此道经营成一人独揽大权的‘封邑’。每年令各州府刺史上缴国库的捐税看似充盈,实则尽是百姓血泪!我们这些职责为守卫一方百姓安宁的小小县尉,实在却成了张宥徇私谋权、苛政吓民的鹰犬…”
话到此时,魁梧的杨县尉已泣不成声,怨念与不甘自他的眼中流淌而出,也落在李瑁等众人的心里。
“杨公,此情若确为属实,李瑁定不能容其为祸一方!”
李瑁为之动容了,他感叹自己年纪仍然太轻,知人知面却被仍被蒙蔽。若不是杨钊一席言谈,他仍在为张宥谎报的捐税数字和清廉勤政的表象所迷惑。
看来张节度在大权交接上为难自己,并未是依法合律,恐怕也只是为徇私而找的幌子。
“市井传言。”陈元站在一旁,若有所思道:“此次南诏兵事皆因张宥而起,果有此事吗?”
杨钊抹掉泪水,站起身,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线条硬朗的双唇因激动而颤抖,锐利如鹰隼般的鼻翼用力吸着气。
“大王可知‘突将’?”
李瑁只觉得“突将”之名熟悉,却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过。他将目光投向陈元,后者作揖答道:
“突将乃是蜀汉年间由蜀地罗、昝、度等七姓世家组成,以抵御南蛮的一支劲旅。”
“蜀汉?”李瑁问杨钊:“那与张宥有何关系?”
“剑南民风彪悍,战力极强。”杨钊眼中尽是愤懑,道:“这张宥未报朝廷,征七姓后裔与精壮男子,自行组建突将部队五千人。”
“五千人?”陈元吃了一惊。“剑南战区服兵役者不过三万余。”
“这些突将却不占剑南戍军编制名额。”杨钊道。
“三千突将被其派往南诏边境,以劫掠乡民财物、强抢女子贩奴为业!两千突将固守锦官张宥帐下,俨然已成其贴身卫士!”
杨钊悲从中来怒发冲冠,将一腔恨意与不甘都讲了出来。
“南诏王皮逻阁受圣人赐名、加封上柱国!且我大唐助其一统六诏之时,国力强盛早令其胆寒,怎敢生出反逆之心!皮逻阁恐惧张宥狼子野心、不甘突将长久欺人。派往长安的使节又难有音讯,所以只能冒着大逆罪责反抗张宥!”
这个年富力强、正值建立功业大好年华的男人,在蜀地守卫一方百姓安宁的九品官员,不甘与奸臣贼子为伍的忠义之士。如今他立于这狭窄的驿馆之中,豪迈凌人的一身正气几乎要冲破门窗、直逼九霄之外。
李瑁听得血气上涌,几乎就要破口骂这奸佞的张贼。他定了定心神,决定先沉住气将事情始末了解清楚。
“剑南官吏,岂未有如张公深明大义之人。监察御史岂是虚职?圣人在长安竟未能得知丝毫消息?”
杨钊的悲切之情写在脸上,他重重地长叹一声。
“蜀中岂有惧死之人?杨钊为大唐尽忠尽责,虽九死不改初心!”他恨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牙齿都要被咬碎了:“监察御史,大可凭金珠财帛重贿过关,且这厮帐下二千突将,非但将有赴京弹劾之意者殴残殴死,谎报为南诏敌袭。更是将这剑南诸官吏居所家眷登记在册,动辄以此苦苦相逼!”
“一年前杨某处参军之职,张宥已初显不臣之心。某暗访监察御史,希望圣人得知此情。未想这御史周十三竟已受贿赂,当夜即密报…某小妹,旋即被突将杀于家中…”他的声音哽咽低沉下来,仍咬紧牙根接着道:“某苦苦哀求张宥放小人一命,歃血为誓在其麾下痛改前过、以忠尽事,不敢再有违逆之举…”
“张宥见吾妹之死,实在令某震怖,又见杨钊确有一分薄力可堪其用,便令某随着突将,做胁迫忠良之士的恶行…几番违心之事做罢,方讨得新都县尉之职,才得有机会近观张宥违逆之举,苟活至此…可见大王,能将张宥劣迹公诸于世、呈递圣人。某虽死,亦足!”
云婉立在李瑁身后,不住地抬起袖角擦拭眼角泪水。陈元将腰间的横刀握紧,怒气已临近喷薄的边缘。李瑁坐在席间,喘着粗气低头沉思。
“若是如此。”李瑁抬起头,皱起眉道:“非但鱼符敕书会被张宥销毁,上官婧性命亦是堪忧!”
杨钊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低声道:“张宥做事狠毒细致,大王自前日从其府上出门,恐怕已被突将盯上。”
陈元走到门外探查几眼,转身回来时已将横刀举起、怒气勃发,对李瑁道:“即是如此,远赴长安的使驿恐怕已遭毒手!此时大王困于此地,已成刀俎下之鱼肉,岂可为奸人束手就擒!不如早一步行动,由末将混入张宥宅邸,杀此贼,夺兵权,再奏圣人!”
“不可!”李瑁忙摆手打断陈元,道:“二千突将驻守张宥帐下府中,陈将军若斩首张贼,恐未能完璧而归!”
“杨公。”李瑁转头看向杨钊:“你已运筹多年,对剑南风土近况最为熟悉。可知该如何应对张宥此人?”
“实不相瞒。”杨钊定了心神思索片刻道:“剑南有胆识者欲计除张宥久矣。”
“张宥之势,源于突将。欲除此人,须得剪除其羽翼。”
“锦官突将两千人,如今我手下羽林军士不过十余,恐怕是以卵击石。”陈元问道:“杨县尉可有筹划?”
杨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杨某日夜探知张贼动向,两、三日内锦官驻守突将便会为其调出蜀地,奉张宥之命护其使者暗结吐蕃,以谋南诏,再向朝廷禀报战功。”
“埋伏?”李瑁问道。
杨钊的眼神坚定而果断——正是埋伏。
“锦官城北三十余里有一名为‘夹子沟’之要处。百人以上队伍若要离开城界,非走此道不可。此道东西两侧皆为密林,延伸五里有余,若在此处埋伏,方可将鹰犬突将一网打尽。”
“兵从何来?”李瑁和陈元有同样的疑问。
杨钊的眼中闪着光,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的笑靥很深。
“七姓突将,受张宥蒙蔽。只要大王出面主持大局,此事无须一兵一卒。”
“你竟令寿王只身犯险!”吟丰皱起黛眉道:“鱼符金袋已被那女贼偷去,就算寿王面对突将,又如何自证?”
“吟丰!”李瑁斥道:“如今诸事不清,怎可说上官大娘是贼?”
“此去长安虽调兵不及,大王仍可宽心!”杨钊胸有成竹、信誓旦旦道:“剑南道里,还是有善人、有好兵的!”
“防御副使章仇兼琼,素与张宥不合。此人深谙剑南远交近攻之道,常劝张宥,明合吐蕃南诏,暗中互相攻讦——实为保剑南太平之道,却从未被张宥接纳。”
“章仇兼琼权势所辖虽不及张宥万一,身边也有强兵八百护卫。”杨钊目光炯炯,躬身作揖:“杨某亦可聚益州武侯百人,皆为忠义之士。”
“定保寿王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