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立在山坡上,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令衣袍发出飒飒地呜咽。
他静静注视着山下人流接踵的集市。里外三层地围着乡民,白衣男人身上带着血迹,正跪于刑台。身着紫袍、蓄着灰色须髯的人坐在高台上,居高临下看不清面目。身旁不断有小奴、女婢往来伺候着。
长剑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骨节发白,青筋在手臂上一根根暴起。脸上的泪水已被风干了,尽是血丝的双目中涌出一波又一波的恨意。他慢慢地向前走着,已经做出了决定。
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惊讶下拔剑正要转身,他的身体便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
熟悉的铃兰花香。
“别去。”
他本已干涸的泪再一次流淌下来。
赵蕤的话还在脑中盘亘:此行乃是渡劫的机缘,劫后化身便可成仙。你事后为我收起肉身便可,万不可加以阻挠。
“为师该珍谢此缘。”他还记得师傅临行前的最后一句话,还依稀感觉的到这个陪伴他三年读书习剑的人,抚在他额上的温度。“此生永不见了,十二郎。去逐繁花吧。”
他的剑掉下,身体慢慢地坠落在地上。就像是一支被铁匠砸弯的兵刃——锋芒仍旧显而易见,只是已找不到施力的方向了。
“他叫李珺,对吗?”
少年擦干了泪,指着高台之上的紫袍官吏,转身问身后的少女。
年长一些的少女点点头,紧紧攥着他的手臂,怕他仍要冲动上前。
“你也救不了他吗?”少年垂下头,语气中充盈着丧气和失落,还有些许责怨:“你不是公主吗?”
少女看着他,低下头沉默了。
“我是公主。”她喃喃道,声音小地几乎听不到。“可没有权力。”
“你是皇帝的妹妹。”少年皱眉。
“我不喜欢。”
“可是有用!”少年瞪圆满是泪痕的双目,几乎是咆哮着说出来,竟像一只吊睛猛虎般逼人。
面前的少女吓了一跳,放开双手向后退了几步。
此刻,远处闹市之中传来一阵扰动,人们的惊呼、喟叹声此起彼伏。少年忙转身向后看去——刑台之上,尸首分离,血水已泼洒在二丈之外。
远处天际间,一朵黑色的云朵向城内不断迫近,几个弹指间便来到刑台上空。人们定睛看去,那云朵竟是无数鸦雀飞鸟,盘旋不停,哀鸣不止。
少年向刑台方向跪下,泪流满面,手足着地,九次叩首。
“我逐繁花去了,师傅。”
锦官城,申时。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白寻到这间酒肆时,玉真已在厢房内喝到半醉了。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她的眼神迷离恍惚,嘴角忽喜呼悲的扬起落下,诗文不绝于口。
李白立在房门前忽听得这几句,眉头紧锁起,踯躅徘徊不再近前了。
“十二郎!”玉真的声音自屋内传来:“我听得声音。既来了,就进来吧!”
李白只好步入屋内,坐在玉真对侧。他拿起桌上的竹酒壶,先在鼻息下嗅一嗅,随后笑着为玉真斟满,自己也仰头饮上一觞。
“长安物华天宝,也没令你忘记这浊酒。”
玉真也笑了,道:“蜀地最令人记挂的,郫县酒在其中。”
李白再为二人斟满,抬起眼睛再看玉真时,已没了笑容。
“除了酒呢?”
玉真的眼睛看着李白的衣袖,自顾饮一觞,却没有回答后者的问题。
她笑道:“你袖中仍藏着匕首剑呢。”
李白低头,自袖中取出短匕。慢慢抽拔出来,又“蹭嗡”一声合住。
“是啊…”
袖藏短匕的习惯,正是他在十年前养成的。而说起这匕首,种种一切又与面前的这位公主脱不了联系。
“十年前的事…”玉真捧着酒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啜饮。“你仍在责怪我?”
“吾师道已修成,功业圆满。”李白将匕首收回袖袍,摇了摇头。“没什么责怪。”
“可你却杀了李珺。”玉真叹息道:“不惜离开庇护,与裴旻断绝关系。”
“我对不起裴将军。”李白沉默了半响,连饮数杯,目光中升腾起决绝的火焰:“李珺与崔氏家奴无异,吾师能杀,吾亦能杀。”
“我一直在想——做梦都会想。”玉真指尖沾着酒液,在案几上写着诗文。“如果当时我的勇气再足些,恐怕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李白一杯接着一杯的饮,他的脸上也泛起苍白的血色。
“我不该逼你。”他深深地垂下首:“我很后悔。”
“哈哈,看来你我都有悔意呢。”玉真笑道:“只不过“悔”的东西不同。”
“你看这诗。”她指着桌上方才写毕的两句——浊酒干涸后在桌面上留下易辨的痕迹。手指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一句,划到“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一句。
她正色盯着李白的眼睛:“我后悔令你改变至此。”
李白看着那两句诗文,心突然被狠狠的攥紧。这两句都出于自己之手,只是写下它们时的心境已是大不相同——少年时希望能够成为除暴平冤的游侠,浪迹庙堂与江湖只为还天下一个公道清白。积年之后,这样的游侠,只为力求能在王公贵胄门前弹剑作歌,就已掏空了心思。
玉真看着李白黯淡下来的神采,不忍地喃喃道:“我原以为能令你赴边立功,做个掌书记或参军。却未想到圣人竟令你留于长安,终究卷入此事。”
李白神色复杂的看着玉真:“寿王此行,果有蹊跷?”
“蹊跷?”玉真饮下一杯,笑道:“王堃的死不蹊跷?盐帮覆灭不蹊跷?长安城中,恐怕没有什么事不蹊跷。”
李白摇着头笑笑:“也难怪你也变得‘蹊跷’。”
玉真也笑了,她眼中一层一层的忧郁弥散开。
“我真的变得不同了吗?”
“你说呢?”
玉真笑着叹了一口气,道:“几日前在大明寺,自你的眼神便可觉察了。”
李白未答话,再为二人斟酒,自己连饮三杯,目光也变得迷蒙了。
“我已经开始有点理解你了。”
“理解。”玉真饮下一杯,道:“理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