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听了一夜帐外呜咽的风声。
他先是和衣倒在卧榻上。本以为半日征伐,疲惫能够令他很快进入梦乡。谁知直到夜半,仍然清醒的王将军即便为了舒适将衣物褪去,却还是无法沉睡。
他病了,这病来自心底。
王忠嗣有时会在迷蒙之间遁入梦境:立在柳絮纷飞的灞桥一侧,感受着比西凉温柔万分、阳春三月的长安的风。白色飘絮化成腊月的雪,一层层地遮蔽整个世界。远方的身影渺茫而模糊,她一根又一根地将柳枝折下来,丢在地上。
喊杀声中,石堡城屹忽而立在兴庆宫龙池之北。兴庆殿外,吐蕃军人漫山遍野、占据了皇城中每一个角落。唐军士兵的明光铠上布满刀痕与鲜血,一个个伸长脖颈,束手等待刀落。
他猛然醒来,汗几乎将床榻浸湿了。
“为何要打石堡城?”
风声渐渐弱下来。王忠嗣抓挠着头发,起身掀开帐帘,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她能比我更早看到太阳。”他喃喃道。
王忠嗣总记得许多年前,他随着圣人的车架赴东南城郊赏春。年纪稍长的李持盈立在众人外,身形纤瘦的她带着令人难以接触的气质。曲江池内波光粼粼。在那刹,她望着划过池水的青羽鸟雀露出笑容,便彻底令王忠嗣沉沦了。
她年长些,是长辈。可那又如何呢?
“王训。”他一直记得那个长安城天空阴霾的午后。李持盈叫住自己,看着他的眼睛。“你对生命究竟持何态度呢?”
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却无以复加地被她吸引。
王忠嗣脑海中的李持盈,永远伴着曲江池畔无边无垠的落雪。初春的大地被一层厚厚的白羽覆盖,一个女子摇着铃铛,在飞雪中飘然起舞。就在不远处,一只赤鹿温柔地守着那儿,眼中只有她和曲江的风景。
“石堡城…”
王忠嗣拿出香囊掩着鼻,闭上双目深深地吐息。
攻下石堡城的旨意数次自长安传来,使令的官阶一级高过一级,他再也不能用“战事吃紧不便待客”的借口和铢银绢匹的手段,随便将来使打发走了。
王忠嗣恨吐蕃。
幼年之时,他便立下要报血仇的誓言:在边域守卫疆土,威震吐蕃贼人。甚至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打到逻些,生擒吐蕃赞普。
他恨吐蕃入骨。
两军相接之际,王忠嗣身先士卒闯入阵中,一支长槊舞起血雨腥风,一把横刀掀起风卷残云。扰国之过何其重,丧父之仇何其深!他杀红了眼,没有一个吐蕃士兵能够在他手下活过三个喘息。
恨,却也令他更加谨慎、更加清醒。
因为他还清醒,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拿将士的生命冒险。
“她真的希望我打下石堡城吗?”
王忠嗣再一次心中自问,可是刺痛的感觉分明已经告知了他答案——三年未见,玉真想必已被长安的愚昧浑浊浸染了。她希望我用石堡城一搏功名,希望我以无数大唐军人的血和命,换圣人一次展颜。
“她变了。”
王忠嗣双手掩起双目,青鸟香囊被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
万籁俱寂,唯有风沙哀声,为陇右军人奏着悲曲。
“好吧。”
他站起身来,将横刀慢慢抽出,举在面前。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地为边地军人和自己祈祷。
不求一生,愿不枉死。
忽然,王忠嗣耳稍一动,右手握着横刀直向身侧营帐刺去。只在一个弹指之间,横刀穿帐而出,“叮”地一声,被另一把兵刃挡住了。
“是我。”帐外人瓮声道。
王忠嗣皱起眉,收回横刀复立在帐中。
帐门被掀开,一张掩着黑色面罩的熟悉的面孔,伴着晨光进入帐内。他手中握着横刀——与王忠嗣的兵刃同一制式。
“你辞官了。”
黑面罩点点头:“一月前的事。”
“值得?”王忠嗣问。
黑面罩沉默了。
王忠嗣自顾将营帐的两侧的门打开,灰黄的阳光落进舆图,仿佛真的被置于沙场之上。
他走近舆图,将刀尖置于其上,指着边境一处看向黑面罩。
“与此地有关?”
黑面罩顺着刀尖看去,旋即点头——正是石堡城。
王忠嗣笑了,他收回横刀:“你为谁来呢?”
黑面罩露出难色,拧着眉摇了摇头,道:“董延光部已奉圣命择日攻城,不日便会有长安使来,令将军分兵接应董部。”
“哦!”王忠嗣略露出讶色,看着舆图:“董七郎要我多少人?”
黑面罩的声音中带着喟叹:“三万。”
“石堡城吐蕃守军亦不过千人。”王忠嗣冷笑。
“圣意已决。”黑面罩垂下头,作揖道。
“是吗?”王忠嗣抬眼看他。“你的主人亦决?”
黑面罩的声音变得凄沧了,他顿了顿,过了许久才开口。
“四郎欠这人一条命。”
“我知道了。”王忠嗣背对着他摆摆手,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他是要黑面罩离开了。
黑面罩立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动,像死人一般甚至听不出呼吸。
王忠嗣并不丝毫注意于他,自己将铠甲套在身上。以一小捧几日前收集的雪水,浸润粗巾擦拭了眼睛。他转身看着舆图,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仿佛帐内再无其他人。而他已经置身于石堡天堑之下,满目只有尘土与杀伐。
“将军。”黑面罩并未离去,低声呼他。
“将军。”他再呼一声,仍未得到回应。
王忠嗣就立在舆图前,双目直勾勾地没有丝毫神采。黑面罩找不到这双眼睛的焦点——王忠嗣看着,却似乎又什么也没有看。他想着,却似乎又什么也没有想。他活着,却似乎已了无生气。
出征之前,面露死气。
黑面罩轻叹一口气,走上前,他的步伐如此地慢,两条腿上好像绑着百斤重的石头。
他在王忠嗣近前,缓缓跪下,双手撑在地上,叩首。然后站起身,深深作揖。
“将军可要攻?”
王忠嗣点头。
“攻不下便是欺君。攻下…”黑面罩将身体深深地揖下:“便是荣华。”
“如何?”王忠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将军素来,将我等士卒性命放在心上。”黑面罩揭开面罩,他拧着眉,眼中竟闪烁着泪光。“石堡城一役非同小可,将军何不拿金银财帛悬以重赏,以励三军之勇。”
“四郎不敢欺瞒。”他顿了顿,咬紧牙齿接着道:“若是此役得胜,将军可保无虞。若有失,难免遭小人设计。又何必吝惜财物赏赐呢!”
王忠嗣看着他,目光突然柔和下来。他看着面前这个由自己一手提拔、如今已独当一面的节度副使此刻的焦躁急切,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他拍拍李光弼的肩,露出一丝沉重的笑意。
“李将军,我已经决定了。”
世事并非总能合意,这是规律。
就像是我一心眷恋李持盈,如今身旁膝下却已有妻儿。就像是我一心爱护将士,如今李四郎也沦落于对立阵营。就像是这青海的沙和雪,无论你爱或者恨,它们总会到此。
他突然想到了那个阴沉午后李持盈的疑问——“王训,你对生命究竟持何态度呢?”
“石堡城十死无生。”王忠嗣望着帐外的黄沙出神。“我王忠嗣此生不图富贵,不拿将士性命沽名。”
我总算能回答你的问题了,李持盈。
他看着李光弼,目光灼灼,先时的落寞失神一扫而去,面庞神采熠熠,他朗声道:
“石堡城,得之未制于敌,不得之未害于国!若圣人责罚,那我便脱了这金吾羽林将军的盔甲,入朝做一侍卫,在边为一走卒!某甘心如此!无怨无尤!”
李光弼久久不能做声。他还想再劝,话到嘴边已经失去了力量。
他一拜,再拜,又拜。准备离去了。
“将军。”他知道,这是最后的道别。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