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的背影被淹没在影影憧憧的营帐外,风沙刮过,什么痕迹都已消失了。
念奴定了定心神,趁四下无人便快步掠入王维的营帐后,竟讶异地发觉此时帐内已经燃起了脂灯——原来王维已察觉到了。
“何时醒的?”念奴有些失措,她隐隐地担心着。
“并未睡。”王维老实道。“自嗅到你的香,便起身燃灯了。”
“你都听到了。”
“是。”王维点点头,接着又问道。“哥舒翰?”
念奴低着头沉默不语,半晌,她抬起头看着王维。
“是。”
帐外黄沙正撕扯着营帐,苍茫的风声不绝于耳。二人沉默地立在帐内。念奴想要对面前的男人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处讲。
“你究竟…”王维忍不住先开了口。
他已经察觉到玉真与哥舒翰分属不同立场。攻伐石堡城与否,如今已在唐军自己的营帐内成一处没有硝烟的战事。而他王维,正是为这场战事率先闯入敌营的卒子。
“究竟站在谁一边呢?”
她为何会出现在番禾县域,为我疗伤并将危险通报于我?又为何与哥舒翰的刺客为伍,却在紧要时刻将我救下?
王维想不通。他直截了当地询问念奴,却不能指望这个女子能给他期待的真实答案。
念奴轻轻地抿起嘴唇,她看着桌上那朵不断悦动地烛火,似乎陷入了思考。
“我也不知道。”这是她的答案。“或许我只站在自己这边。”
“你自己?”王维感到不解。
“是啊。”念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太自私了。”
“我不明白。”
念奴笑了笑,并未回答他,却问道;“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你准备何时动身回长安?”
王维摇了摇头,他垂着头手交叉在一起,身体紧绷着:“我觉得自己做错了。”
“嗯?”
“或许,会令无数将士埋骨石堡城吧。”他摇了摇头。
念奴走到他身边,此时她温柔的声音中充满了捉摸不透的气息。
“但王忠嗣生死难料,谁还能与你抢玉真呢?”
听罢王维骤然抬起头来看着念奴,脂灯之下不真切的火焰在前者脸上投下深色的阴影,他的眉头紧紧的皱起,眼中几乎没有任何神采。
“你随我来。”
念奴转过身去,抬头掀开帐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王维站起来,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躲过巡夜的军士,在卷起黄沙的北风掩盖下穿过大营。两匹已备好鞍鞯的吐谷浑马此时正被一军士牵着,于营地外等待着念奴。王维一眼便认出来,这正是哥舒翰军队的铠甲。
念奴将其中一匹缰绳递在王维手上,自己跃上另一匹,扬起缰绳便走。
王维也跃上马背,紧紧跟上去。再回身留意那哥舒阵营的军士,只见后者一闪身便消失在大营内了。
已是卯时,凉州的荒漠上空点点星光暗淡下来,朦胧的月色令脚下的道路也并非一片漆黑。念奴的马速度不慢,想必这条路她已行过多次了。凌烈的风拍打着二人,他们的耳垂冻得通红,脸庞都要干裂开了。
疾驰在面前没有目的的漆黑道路上,只有念奴的眼睛在前方闪烁着光芒。王维觉得那双目就像空中燃起的明灯,正为他指引着方向。
两侧道旁枯草夹杂着泥石黄土,前进的方向也只剩浓稠的黑暗。已经不知行了多久,王维只能依稀判断二人的方向是东偏南,但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他没有问,念奴也没有说。
面前最为高远的山峰后侧已依稀泛起暖色的光亮——已是日升之时。念奴此时猛地拍马向前,又加快了驰行的速度。王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心中的疑惑达到了顶点。
当他再也按耐不住,想要问个究竟时,二人越过山丘,竟然看到二里之外对面长满枯草的矮坡之上,有数道火光冲天而起。黎明之时远远看去,就像是有人在此点燃了几堆篝火,令人感觉周遭的一起都暖和起来。
王维在念奴身旁勒住马,他的眉头紧锁着,问道:“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念奴点点头,答道:“人在呜咽。”
王维下意识环顾四周,即使在那几团火焰周围,也未发现有人迹。
“何处有人?”
念奴未答,一马当先向那堆火焰而去。王维紧跟在后,却发现愈向进前,那呜咽声愈发薄弱,而对面团团火焰之中正似乎有黑影颤动。
一股焦臭被黄沙卷着来到王维近前,他慌忙勒马,惊地几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在坡下距那火焰不住百米距离,王维终于看出了那些“火焰”的真正面目。
都是人。
他跃下马去,飞快向山坡奔跑过去。当他喘着粗气来到那火堆旁时,留给他的,只剩枯焦的骨头、被烧成一团头发和散发出恶臭的皮肉。
乌棕色的油脂流淌在枯草之中,星星点点的火焰仍然顽强地悦动其上。太阳自东边高峰外探出来,将几缕曙光照在山坡上,令那几具枯骨镀上一层金光——这是一家四口人,衣料虽然已被烧成碎块,却还是可以辨认出他们正是高原牧民。一具尸骨矮小瘦弱,显然还是未及成年的孩童。
王维的心被剧烈的冲击着,他已没有勇气再看那些被烈火灼烧过的尸首,只好面向太阳垂着首半跪着,无法平复心情。
“似曾相识。”念奴踏上山坡,对王维道:“是吗?”
后者并未答话,望着晨曦久久出神。忽然瞪圆怒目,一跃而起,左掌一挥拉起念奴的衣领,右手拔出长剑,将剑锋抵在其白皙的脖颈之上。
“是你们做的!”
王维额角青筋暴起,眉心拧作一团,眼中血丝密布,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火来。
念奴仍静静地立在此处,仿佛早已意料到他会有此反应。她面无表情地推来王维的手,平静好似对面前的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不错。”她看着王维。“都是我们做的。”
“那日在番禾!”王维喘着粗气咆哮道。“是哥舒翰令县尉放火烧我!”
念奴摇摇头,答道:“未令。”
看着面前怒发冲冠如饿狼般盯着自己的王维,念奴感到隐隐地揪心。
再自私一回吧。她暗自叹了一口气。
“你可记得,哥舒翰说你是光明?”
王维点点头。他记得,还曾为之自喜呢。
“这些可怜人。”念奴对着焦黑的枯骨叹气。“他们信仰的就是光明呀。”
“祆教?”王维脑海一闪,眼中满是惊惧和疑惑。
“是的。”念奴点头。“祆教。”
“祆教虽信奉光明,却无自焚之礼!”
早在太原时,王维便听人讲到过这在大唐信徒甚众的波斯拜火教。听闻那教众有异能者可吞剑不死、刀砍不伤,自嗤之以鼻以之为障眼把戏。而这令人惊怖的自焚一事,却是闻所未闻的。
“也是近二年才靡然成风。”念奴眼眸低垂着,许多事在她脑中盘旋不定。“长安城内来了一位新祆正,教内盛传其为马兹达转世。如今眼前的被称作‘大圆满’的净化仪式…”
她的目光所及那焦黑枯骨,心中仍似被细针穿过一般刺痛——但在经历许多之后,她已学会不再令痛苦写在脸上了。
“‘大圆满’,正是这长安新祆正所创教义。”念奴接着道。“在番禾县时,你既被认‘光明之子’,而县民皆以净化为荣,便以‘大圆满’待客…”
王维将长剑狠狠掷在地上,咬着牙齿背过身去。稀薄的日光正在一层一层点亮着这片冷寂肃杀的高原旷野,冰冷的光芒穿过他的身体,在身后投出颀长扭曲的影子。
“净化?净化!”王维向山间咆哮,转身怒目对着念奴。“这是自焚!是自戮!形神俱灭,谈何圆满?”
念奴不答,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愤怒、仇恨。看着这些直截了当的事实恶狠狠地锤击他的意志。看着晨光披散在身上,将他的力气抽离地一干二净,只能跪在这片无情的土地上,流下泪水。
“这些…”王维仰起头。“都是哥舒翰所为?”
念奴坐在他身旁,侧身看着晨日摇摇头:“执戈者耳。”
“这些牧民是吐蕃人吧。”王维看着那四具焦骨,问念奴道:“你怎知道他们今日会自焚呢?”
“吐蕃或谷浑族人,我亦辨不清。不过在凌晨时分向着边地走,总会遇到的。”
“祆教已传至吐蕃?”
念奴点点头,随即正色看向王维,道:“你可知吐蕃此次用兵洮河通道?”
“听说了。”
“可知为何?”
王维摇摇头,这便是他先时岑参交谈后便如何也想不通的问题。
“正因祆教。”
王维皱眉不解,念奴接着轻声道:
“‘大圆满’令众牧民不事生产,只求死后‘圆满’。不消几年,吐蕃牲畜不养,人口锐减,便无法成国。赞普不会让这样的事进行下去。”
“你是说…”王维拧起眉沉吟道:“吐蕃来犯直指长安,皆因祆教而起。”
念奴点点头,道:“吐蕃与唐仇怨日积,两国迟早要有一役。祆教,是提前引燃战事的一点火星。这次赞普屡遣特使,欲赴长安交涉此教一事,可惜…”
“使节被扣下了?”王维接道。
“杀掉了。”念奴答地轻描淡写。
“边域重臣。不卫疆土,不守和平,只一心意欲引战。”王维叹气,接着问道:“王忠嗣将军可知?”
“不知。”
“那石堡城…”
突然间,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想法,猛烈又顺其自然地来到王维脑中——这本是野心家的生存方式,本是在这个太平王朝上位的最佳方式,本是凭借百姓生计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他早该想明白的。
“哥舒翰欲凭石堡城一役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