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婧单膝跪下,作一揖。
“真人。”
在众僧与羽林军士目瞪口呆之下,黑甲刺客缓缓将面罩摘下,竟是一张美丽的女人面孔。
“真人。”李瑁与陈元看到玉真公主的面孔大惊失色,慌忙上前跪拜作揖。李瑁垂着头,虽然胸中泛起一层层难以的疑惑,却也只吞在肚内。
“李瑁不知是您,军士冒犯,请真人责罚。”
陈元摆手,羽林军士纷纷慌忙收兵刃立于两侧,而大明寺僧见此景吓得赶忙将棍棒柴刀丢在地上,四散逃开。
玉真扫视众人,划过李白呆住的面庞,露出淡笑。后者看着面前的故人——除了身上的花香和样貌,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现在的她,眼睛里有数不尽的暗淡与消沉,藏地很好。
她将钢索弯刀丢在地上,道:“看来这扮相确能以假乱真。”
她摆摆手令众人起身。随即走到李瑁面前,扶起他的手臂仔细瞧着。李瑁只连说着“并无大碍”,看着面前自己姑姑关切的目光。他想着今日的经历,却几乎忍不住想要在亲人的关切的目光下长诉起来。
玉真抬起头,目光映在十八皇子的脸庞上,怜惜自眼中流淌而出。
“太子与鄂王、光王已被圣人斩首春明门。”
寿王的话还未脱口,面上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拳,双目忽然黑了。
“什么?”他攥紧玉真的手,瞪大眼睛喊着。“姑姑,您说什么?”
玉真只摇了摇头:“昨日辰时一刻的事,我也是三个时辰前才得知的。”
李瑁只觉得耳畔“轰”地一声,好似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此事虽在陈元意料之中,却也没想到太子如此之快便被处刑。他垂首作揖,脑子里却是在飞快的想着:玉真公主为何要追随寿王来此处?为何又身着獓因人的衣服呢?她如今将太子受刑之事告知寿王又有何目的?
夜风之中,他的冷汗流下来了。玉真公主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突然来到剑南,陈元已不确定自己能否完成任务。
上官婧安静地垂首立在玉真不远处。她的举止令李白觉得好奇,方才意识到这女子竟是玉真的手下——又为何会籍高力士之手被送到寿王身边呢,难道是与太子之事有关吗?
寺门被剧烈地砸响,火光自墙后燃起,在夜空中点亮了一座坚固的墙。
“新都县尉办事,交出贼人!”
“咚咚咚!”
“咚咚咚!”
砸门的声不断地响,慈行在厅堂门口看着玉真等人,意识到这女子非但不是贼,甚至可能更是显赫之辈。回过身再看几乎要被砸碎的寺门,他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陈将军。”玉真对陈元一颔首,道:“请为我守门片刻吧。”
云婉和吟丰扶着李瑁,跟着玉真走进屋内。
“圣人…”李瑁坐在几上,头脑仍然眩晕昏聩,他一边大口地喝着茶水,问玉真道。“圣人为何要杀太子?”
玉真看了看李瑁身旁的侍婢,向她们摆了摆手。云婉会意颔首准备出去,吟丰却立在那里蹙起了眉。她们都在看着李瑁。
“下去吧。”李瑁回身强作笑脸,向二女摆摆手。她们作一揖,带着忧色趋步离开屋子。
“瑁儿。”此刻玉真的语气认真而严厉,她挺直着背坐在李瑁对面,盯着面前这个在朝廷中口耳相传的明日政治之星。“你真不知道?”
李瑁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他的手交叉拧在一起,声音也在发颤了:“我该知道什么?”
“太子之死。”玉真站起身来,慢慢地靠近李瑁,靠近他的眼睛和灵魂。自下而上带给他天神般的威压。“全然是李林甫与惠妃的谋划!”
“污蔑!”李瑁忽然瞪大眼睛猛地站起身来,他的眼中尽是血丝,青筋在白皙的面庞上爆出来,大喝道:“我母亲怎会做这种事!”
“你不想做太子吗!”玉真仰头直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眸子里看得到恐惧、看得到希望和勇气,却看不到贪婪。
“我不想!”李瑁咬着牙齿回答这个问题——却在瞬间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原委——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而低沉了。
“她果然…”李瑁身体一下瘫软在胡几上,双手垂在身侧。“还是做了。”
“惠妃?”玉真坐回,语气变得缓和而安定。
李瑁低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你的态度呢?”
“拒绝了。”
“始末你可知道?”
“母亲只提到过…”他用双手掩起了眼睛,发白的嘴唇不住地打着颤。“她问我‘是否想做太子’。我拒绝了。”
李瑁突然向前匍匐双膝跪在玉真面前,他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嘴角的肌肉却十分坚定。
“姑姑,此事阿耶已知道了?”
玉真看着对面的亲人,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圣人不知此事,不过…”说到这突然感到一阵胸痛。她顿了顿,又摇着头接着道:“不过他会知道…也会后悔的。”
“您要如何做呢?”李瑁抿起嘴唇,恐惧的泪水被吞咽回去。他知道自己如今已被逼上虎背,给自己的选择并不多了。
玉真迎上她的目光,道:“这个问题本该你答。”
李瑁站起身,成为今日太子、明日帝王的样貌只在他脑中闪过一刹,就好似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和寂寞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我不要。”
玉真看着他年轻而执着的面孔,回问道:“不想拥有权力,和至高的尊荣吗?”
“呵。”李瑁摇摇头,他自嘲地笑了。已经很努力了,可作为王朝的皇子,他仍旧想不到“权力”和“尊荣”的样子。
“不想。”
这位似乎看不出年长几载的姑姑,看着面前这个侄儿的脸。看着他未经世事,却因几日的奔波十分疲惫的神色。看着他虽然因恐惧和激动而放大,却仍旧包含着纯净与勇气的瞳孔。看着他如同其阿耶同模子刻出一般,却更带着温和与浪漫气质的五官。就这样看着,半响也未再说一句话。
“好。”
玉真站起转身向屋外走去,留下李瑁在屋内呆立着。她打开屋门,寺院墙外的叫喊声已不复存在。此时寺门大开着,羽林军士举起火把,将院内寅时夜晚的照着恍如白昼。
“上官呢?”玉真没有看到上官婧,本还是有话要对她讲的。
“走了。”李白的眉头拧着,手中的剑握得很紧。
“禀真人。”陈元上前作揖:“上官大娘拿着钢索,随武侯离开了。”
玉真先是微微吃惊,随后嘴角不着痕迹地轻轻扬了起来。
“谁带走他的?”她问道。
“新都县尉。”陈元答。“杨钊。”
玉真点头。她能感觉到不远处,灼灼的目光正如锋利的针尖一般直直扎在她的脸上——那是李白。她不想回头,不希望李白的目光穿过自己。
李瑁走出屋子:“上官婧呢?”
陈元躬身道:“上官大娘被新都县尉杨钊带走了。”
李瑁讶异道:“何故?”
陈元抬头看一眼玉真,随即又低下头。
“几日前于锦官城调查贼人时,误被当做贼党。”玉真道。“新都县尉一路追我到此。”
她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印上了李白的目光。此时玉真的心如钢铁一般坚硬,什么也伤害不了她了。
“非上官代我,则身陷囹圄。”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听不出感情。
“她是你的人?”李瑁听罢一惊脱口而问,随即便觉失礼。赶忙低下头不语了。
玉真转身看着李瑁一眼,并未回答。而即使只是被看着,后者也感觉冷汗冒出,自己全身上下的勇气都要被抽离殆尽了。
“可知大明寺僧缘何失踪?”她挑起眉毛,看着几个男人焦急欲知的神色,转身走下石阶,便准备离去了。
“缘何?”李瑁急问。
“不止大明寺,还有剑南其他寺僧。他们…”玉真已来到寺门口,她顿了顿,回身望向李瑁:
“他们都被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