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玉箫,我知道。”
李林甫青灰色的胡须颤动着,长发散开,眼眸低垂。
吉温酒醉已经清醒了大半。他闭着眼睛立在了李林甫身前,整颗心就像是一团被火焰灼烧后理不清头绪的麻线团。
“消息…”吉温的声音轻地像是只说给自己听。“准确吗?”
李林甫的眸子变得混沌了,他脸庞上刚毅的线条一根根的突起,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从枕边拿起一只云纹银鞘匕首,放在吉温身前的案几上。
“带着它,去李光弼住处。”他背过身去,灰白色的头发披在背后,突然变回这个年纪的老人正当有的状态——沧桑、伛偻而充满遗憾的惆怅。
“做出你的选择。”
吉温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光弼,无数次想用尖锐的箭头刺穿他的喉咙——不,这样的死法或许太宽容了——他要用钢钉扎进面前男人的指缝中,将铁蒺藜塞进他的耳朵里,用袖箭刺穿他的胫骨,拿双刺剖开他的胸口,用匕首挑出他的心来——就是那只,杀死玉箫的匕首。
他耳畔还听得到玉箫在宴席上莺语般清脆的歌声,他鼻翼中还存有那缕叫他痴狂的茉莉花香,他唇上还映着梦中卫子夫深情而慌张的吻。
但,在此时这个寒风吹落所有梅花的夜里,在李光弼住处的窗外,在他吉温的眼中。那个令他痴狂数载日思夜念的女子,正在李光弼的身下。
吉温打起了哆嗦,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就像那只院子里在寒风中呜咽摆动的枯树枝,就连站立着都成了难事。
他蜷缩坐在李光弼窗外烛光的阴影里,怀疑,怀疑,怀疑。
他怀疑自己,怀疑玉箫,怀疑整个世界。
在几个瞬间,他几乎想要握紧匕首冲进屋子。吉温咬着牙齿用钢钉狠扎自己的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要忍得住,要忍得住。
“她不爱我。我也没那么爱她。”
“我也没那么爱她。”
“我不爱她。”
半个时辰之后,当吉温狼一般的眸子瞪得滚圆,已经相信自己要从几年的梦中醒来,决定彻底无情无欲,手中的匕首已刺在玉箫胸前的时候。他的眼泪还是大颗地滚落下来。
“你知道吗?”他哭得像一个孩子。“我真的很爱你。”
玉箫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慌乱与恐惧,她的嘴角甚至带着笑意。
伸出手去,仰着头越过匕首,轻轻抚过吉温被泪水淹没的脸庞,她的声音无论在何时都是很动听的:“我当然知道。”
下一个瞬间,她握紧吉温的双手,那只匕首已经没入她的胸膛。
“你看。”她的眉只是轻轻皱了一刹,又回到了那样美貌动人的样子。“这些虽然痛苦,可让你变得更加完整了,不是吗?”
吉温再也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把相府里能找到的酒都拿进李光弼的屋子里,就着那残存的茉莉花香与血液的味道,一齐灌进了肚子里。
“扎…荦…”
遥远地呼号声穿过风雪,祆教的信徒们仍在风雪中燃着火把为他们的神明祈福。声音若隐若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样不真实。
南山与西山从屏风后走出来,烛火映照下,他们黢黑的脸庞更显得神秘莫测。
“四郎。”南山咧开嘴笑了。“相公早已算准了一切,吩咐我等配合你演好这出戏。莫怪,莫怪啊!”
“扎…荦…”呼号声撕开风雪的大幕——看来祆教信徒们正在穿过东市,想必是要绕过道政,回靖恭坊祆祠了。
“这些女刺客身手倒是不错。”西山也笑了。“只可惜以奴二人为诱饵,她们却也是只是獓因人刀下的鬼罢了。”
“扎荦…”呼号声愈发的清晰了。好似祆教信徒就在屋外,而把他们与道政坊屋内众人隔开的,只有那一层薄纱般的风雪罢了。
风雪中,吉温仍旧疯狂笑着,那笑声就如恸哭一般刺耳悲切。
昆仑奴摇摇头,二人相视一笑,脸上露出轻蔑的神采。南山鼻翼耸动,忽而转身向后看——竟有一獓因俯下身子,拿着烛火就要将康爵坊尸首引燃起来。
也不知那獓因人将何种油料洒在尸首之上,只是火光一扫,那些衣物骨肉便如柴薪般骤然燃起来。火光耀着整间屋子一片明光,黑色的烟雾伴着恶臭,正缓缓地飘出院落。
两奴大惊失色,上前揪着那点火之人的袖袍,勃然大怒道:“汝岂不知此地在何处,竟不怕引来武侯吗!”
话音刚落,坊门轰然打开,南山、西山回头看去,只见十几道黑影举着火把穿过风雪鱼贯而入。还未及吃惊,两道钢索忽然套在二人脖颈之上,瞪大双目正要回首,十一道刀光却在烛火下跃动而起,已织成一张夺命大网,将他们扯成肉泥了。
两道身影已自风雪之中飘摇而出,他们皂色长袍上,绯色金色丝线绣出精致的火焰纹路,雕刻着荆棘纹路的白银护肩,在火光下闪着幽光。二人一高一矮,均带着一只牛首面具,长角尖锐,鼻梁抽动,獠牙突出——这正是传说中獓因凶兽的样貌。
吉温和李光弼早已被獓因人出手制住。那二十名手持火把的黑影涌入院子,将皂色长袍脱去——弯刀钢索、黑色皮甲,铁灰色的眼睛下蒙着面罩——与那屋内的十三人并无不同。
“扎荦山想要留下。”
那身形较矮的牛首面罩下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宽大的袖袍内伸出手指向吉温。
“不妥。”较高那人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尖锐刺耳,甚至听不清男女:“都得死。”
另一人人似乎不相信竟然得到这样的回应,他加重声音重复道:“扎荦山,想要留下这汉人。”
吉温眯起眼睛。那二人身着祆正的祭祀衣袍,可这狰狞的牛首面具可并未祆教之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令自己感到威胁可怖,竟然在今日见到了獓因刺客的首领。
半日之前还为昆仑奴马首是瞻,而转瞬之间却又将他们的性命取走——看来令这十三刺客潜伏于相府,亦是安排好的行动了——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呢?
他突然间注意到这较矮的头领竟然在雪地里打着赤脚——那高头领却穿着精致的四方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想要‘留下我’?
“吉温留下可以。”那高头领气息变得有些粗了,似乎感到非常不快。“李光弼也要留下。”
谁知那矮头领风中矮草一般地摇着头:“不妥,不妥。扎荦山说了,李光弼一定要死。”
说罢,他也不等那高头领回应,只向獓因人挥手:“净化李四郎,我们离开这儿。”
李光弼此时神智恍惚,后背鲜血漫出浸满了上衣,甚至被两人拽着才勉强不摔在地上。听闻头领命令,獓因人将李光弼猛地一推令其摔在雪堆之中,拖着双臂就要将着他向火堆拽去。
忽然,风雪之中传来一声哨响。脚步与瓦片碎裂之声骤响,一声大喝自坊外传来:“禁卫办事,贼人伏法!”
再一个弹指间,几十名身着明光铠的军士现身在屋顶、坊墙间,手持长弩横刀,已将武器对准了院内众人。
此刻屋里浓烟滚滚,令院落之中也尽是烟尘。那身矮头领一摆手,十几名獓因人铜镖出手,复挥舞弯刀飞身上前。禁卫军士未料到这些贼人当真有胆量突围,抬手施弩,将几个飞身在前的獓因人射杀,却令后继者得以近身,将包围圈撕开一道缺口。
本是用以看准时机传信的火焰,如今却招来了兴庆宫禁卫,那矮头领看似十分恼火,在此关头却也沉着异常。他看准突破口,向众獓因人大呼一声胡语,鬼兵们立刻围成三层在他和高个头领身前,众兵一起施力,直直将他们带出那被撕裂开的包围圈外——鬼兵仍未忘记将吉温带走。纵使飞矢之下,不断有人中箭坠落殒命,头领与吉温却被牢牢地地护在当中,谁也伤不了他们。
漫天风雪遮掩之下,一队人很快消失在长安城里。屋内的火焰只在喷洒过油料的地方燃烧着,如今屋内的尸骨已经焚烧殆尽,恶臭久久盘亘其中。几个仍在院落内顽抗的獓因人在临死之前几欲斩杀李光弼,先被弩箭射中,复被几名冲入院内的军士乱刀杀死。
李光弼倒在雪地当中,将覆地的白雪染得鲜红一片。他的眼睛无法视物,脑袋晕沉沉的,整个身体像是被抽干了血液。迷蒙之中,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踏雪而来,感受到两只壮硕的臂膀将他雪地里拽起来,抬到一处柔软的床榻上——虽然柔软,却不停颠簸着。他猜测自己是在一驾马车上。
他咬紧牙齿,用最后一点气力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即使只是很久之前见过一面,李光弼也没有忘记他的名字。
“你是…”他几乎已经发不出声来了。“陈玄礼。”
陈玄礼面上显出淡淡吃惊的神色。不知是没想到李光弼如今这幅样子还能讲话,还是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李四郎。”他点着头,眯起眼睛对李光弼道:
“你要记着大王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