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走一步,王维的步伐都更坚定一点。
他的心也会多滴出一滴血。
带路的军士刚从积石山的一场遭遇战中返回营地,他的胸铠上还留着一片片暗红色战友或是敌人的血。此时虽已暂时安定下来,可他手中的横刀仍然被片刻不离地紧紧攥着,垮下的双肩显尽他的疲惫,而眼睛里却仍然冒着凶狠和不屈的光芒。
“王御史。”士兵立在一处稍大的营帐外,对王维道。“将军就在帐内。”
王维径直步入。此刻王忠嗣正倚在舆图前,盯着一处细细地看着。
一场战役方才结束,他甚至未及卸甲。一对如虎狼般闪烁星茫的眸子之中满是血丝,他的胡髯未及打理,看着沧桑不少。可实际上,作为四镇节度的王忠嗣甚至比其副手右武卫将哥舒翰更要年少八岁。
王忠嗣余光看到了王维,他直起身,轻描淡写的笑容地浮现在脸上。
“王御史,我军大营您已走过一遍,请赐教。”
显然,他已经疲于应付这些朝廷派来考察战情的“监察御史”。他的笑容只在脸上停留一刹,他的目光只在王维身上划过一瞬。他只需要完成职位赋予他的职责——将这个没有用却身份特殊的监察御史伺候妥当。
王维未及说话,一名年轻的军士笑脸盈盈地快步上前来,他一面将一张被折成四四方方的纸塞在王维手中——那是一张契券,一面拉起王维的袖子直向帐外走。
王维觉得好笑。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位年轻的将军在无数次面对自己这样的官员后,已经总结发现了一套标准的行事流程——只要你不干扰战事,你想要的不等你开口,便会第一时间送到你手上。
他挣开那军士的手,将那券契塞回后者手中,直向怀中掏出了那绣着青鸟的锦囊。
那铃兰花香虽已几乎消散,却仍令王忠嗣猛地自案几之上抬起头来。他拧紧眉毛目光紧锁在那香囊上,一瞬间竟失神了。
半响,他轻轻地叹了气,摆手让帐内的军士离开,引着王维来到舆图前坐下来。
“公主请君来?”
王忠嗣摘下铁盔,将额前的发丝拢起。他身上适才紧绷着的肌肉慢慢的舒缓了,连布满血丝的眼眸中如今也放下警惕,令人察觉到一丝温柔。
“喏。”
王维将香囊双手捧着递到王将军面前,垂首答道。
王忠嗣犹豫着不敢抬手去接,几次抬起手又放下,终于双手接过那香囊——随即又赶忙放在桌上,取了一块干净的粗巾擦了一遍手,才又捧起香囊,细细地看着其上的绣纹。
王维的心痛此刻几乎到了顶点——这不能够被王忠嗣看到——他只好去看着身侧的舆图去分散注意,一眼便锁定了那适才令王忠嗣眉头紧锁的地方,正是石堡城。
无须实地去看,哪怕单凭舆图简单勾画便可知晓:就在吐蕃犯我大唐边域的必经之路,一座周遭只有连绵的黄沙或贫瘠的枯草的天然石堡拔地而起。攻下这样一座天堑,哪怕只是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王维便几乎能听到连天蔽日的金戈铁马,嗅到无数将士的鲜血腥气,看到无数马革裹尸的异乡男儿。
“摩诘。”王忠嗣双手攥紧香囊,努力将目光从此物上移开。他的眼中蔓延出的喜悦和温柔慢慢地撤回去,散发着兴奋神采的眸子此刻渐渐镇定下来。
“有何嘱咐?”
王维看了一眼那被王忠嗣紧紧捏在掌心之中的香囊——后者几乎是不希望那铃兰花香哪怕是一丝一毫被其他人占有,就像是要把玉真紧紧揽在怀中。他定了定心神,已在心中下定决心了。
“石堡城。”王维不着痕迹地道出三个字,他突然发现面前的男人竟然睁大了眼睛、拧起了眉头——这个征战西域,浴血无数的将军紧张起来了。
“如何?”他将香囊攥得愈发的紧。
王维几乎能听得到强有力的心中在胸中撞击的声音,如同羯鼓所奏的乐曲,紧张、激愤而热血沸腾——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面前这位将军的。
“攻下它!”他咬紧着牙齿,压低声音几乎是咆哮着说道。
王忠嗣的表情此刻突然凝滞住了,讶异在一瞬间化成了痛苦。他的身体渐渐瘫软下去,垂下头,就好像一只囚笼牢牢锁住的狮子,在这个瞬间失去了所有希望。
“好。”半晌,王忠嗣点点头。“我知道了。”
王维没想到他的反应竟如此简单,他作一揖准备离去。当真如念奴所言,见到此香囊后王忠嗣必定会听从他的话吗?要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吗?
他的心中竟有一丝轻松与快慰——在此之前,良心的谴责如巨石般重压在他的身上。而当这谎言讲出口后,已被那几乎令人羞耻的愉悦感占据了。
王维正要掀开帐门离去,却听到王忠嗣在身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为什么呢。”
他顿了顿,想要回头再看那挥斥西北,却在此刻受制于人的将军一眼。想了想,却亦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也想知道。”王维在心里对自己道。
王忠嗣将王维的住处安排在军中,晌午时军士已领着他看过了。
此刻雪后初晴,西域冬日的太阳虽无温度,却是十分地明晃耀眼。王维在营地里走着,恍惚间竟有一丝不真实感自胸中涌出。
“真的对吗?”
王维立在营地里,他的手按在胸口上——那里面正有声音向他不断地发出诘问:这样的做法真的对得起自己经年所读的书吗?到底还是出于自私吧?已经如此自私,难道配得到她的爱吗?
他捏紧拳头,咬着牙将这些声音赶走。回身望向王忠嗣的营帐,眼前又浮现出后者手捧青鸟香囊时的模样——王维令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他不想,也不敢知道自己爱着的那个女人,究竟和这位将军之间有着怎样的情愫。嫉妒和仇恨,再一次将他的心武装起来。所有的声音统统被赶出脑海,只留下一盏忽明忽灭的灯,那是他对玉真的坚持。
黄昏的营帐内静悄悄的,弥漫着肃杀的气氛。吐蕃人的侵袭随时可能降临,王忠嗣也早已接到圣人“攻下石堡城”的命令——只是他硬扛着不执行。数次上奏陈词,细数石堡城之险峻难攻,极言唐军会付出如何惨重的代价。
而对于驻扎此地的数万军士而言,他们都知道这场可能会随时开始的进攻,就是一只顶在胸口的利剑,没有人知道它会在何时到来,刺穿自己的胸口。
边域的夜也降临格外地早。王维躺在帐内,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睡。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或许已经成为了施在刺穿士卒们胸前铠甲的利剑上的最后一道力量。
这令他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