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温拖着脚步飞身到屋顶时,一个趔趄栽倒在李光弼身旁。
一只酒坛大小的皂色行囊被他死死地攥在怀中。也因此双手没能支撑,额头在瓦片上磕出了一只青色的肿块。在屋顶打了一个滚,被李光弼双手扶正,拽了起来。
“我在此等了半个时辰。”李光弼看到吉温的眼中泛着一层一层浓密的血丝,头发胡乱地束起,汗涔涔的,泛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原本苛责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如今已是寅时,吉公又去饮酒了吗?”
吉温裂开嘴,像是要笑,可他抽动着的嘴唇却比哭更令人可怖。
“是…”他的嗓子都沙哑了,月色下脸上竟看得到泪痕。“我们去道政坊吧。”
二人身着皂色的夜行衣,在昏暗的月色下飞身向前,一路向东行。
道政坊在兴庆宫的正南方,坊前的道路向东直通春明门。皇城之外,巡街的武侯和禁卫格外地警惕细致。所以二人须沿着坊间小路,同样谨慎地躲避着巡夜者的视线,一步步地摸到目的地去。
黑云一层层地遮住天空,慢慢地压在二人头顶,寒风的势头在此时似乎也平静下来。
“要落雪了。”吉温嘶哑着嗓子,朝李光弼咧开嘴笑笑。
“嗯。”李光弼点点头。他看着面前的吉温,忽然觉得这个瘦高而英俊、长着狼一般眸子的男人有些可怜了:爱上了这样一个,永远不会属于自己、永远要隐藏自己的心意、永远高高在上不会给他温柔的女人。
他做了这样的选择,就必定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或许他是甘愿沉醉其中吧。李林甫夫人是假的,他心里的冷面玉人也是假的。真真假假,谁又能知道呢?”李光弼看着吉温失魂落魄的样貌,想着。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经隐隐地对面前的“敌人”生出了若有若无的歉疚,和嫉妒。
“荦山!”
忽然,一道之隔的街上传达了一声呼号!二人立刻闪身在墙后,只见一列身披皂色长袍的行者鱼贯而过,每个人手中都打着一只明晃的火把,将坊间的大道照亮一片明光。
“扎荦!”
每行三步,呼号一声。吉温一个个数过去,经过坊间的人竟有二十余个。皂色长袍上硕大的兜帽将他们的面孔原原本本地遮住,在寒风中抖动的火光下趋步向前的身影,投在矮墙上,高大、诡谲、神秘而不真切。
“祆教。”吉温说道。
李光弼点点头,他听得懂胡语。这“荦山”是“光明”的意思,而在祆教——这个被突厥、粟特等胡人部落广泛接受的宗教里,光明和火焰正是他们信奉的神祇。
“夜半时分,聚伙游街。”李光弼低声摇着头,不解道:“宵禁后竟被允许吗?”
此时火光已寻不到,呼号之声几乎在半里之外。吉温起身继续引路向前,他的身体仍旧伛偻着,脚步沉重,而那壶被皂色包裹盛着的酒仍被他牢牢的抱在怀里。
“咳咳…日常惯例,不必担心了。”吉温掩口一面咳嗽,仍然自顾地向道政坊走,一面回答身后李光弼的问题。“祆教信火,而一日中丑时前后阴气最盛。他们认为这时马兹达力量脆弱、容易被伤害,所以就要集众信徒之力以火焰为神祇助力,对抗黑暗。”
“咳咳咳!”他又停下身,攥紧怀中包裹大声咳嗽起来。身体在风中剧烈的颤动,几乎要把扎起头发的幞头都要挣开了。“新的祆正,有权势、得人心,大批的信徒围在他身边,长安、万年县尉也只能妥协。”
“不过这游街之事已进展数月,从没闹出岔子。”
吉温不想再做耽搁,说完,仍旧头也不回地快步地向前走着。他通身上下的酒气恶臭浓郁,就算离开的李光弼的视线,后者也信心可以凭气味跟得上他。
李光弼快步跟上,将心中的疑惑压下去。他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定了定心神,一面在脑海中将原本的计划演练一遍:
南山、西山已与獓因人伏兵道政坊。
玉箫早在一日前,已将此情报传递出去。
寅时吉温一到,康爵坊暗中埋伏的人马就要立即出动。
吉温伏诛,就是断了李林甫一只右臂。
昆仑奴与獓因人伏诛,就是废掉了李林甫之有生力量。
这样,玉真公主就答应我们的要求。
……
东市不远处,花萼相辉与勤政务本二楼在微弱的月色下隐隐绰绰,其南处便是道政坊了。
李光弼加快脚步,紧跟在吉温身后。他的目光在后者的喉咙和后心之间徘徊着——或许几个弹指之后,面前这个在官场上心狠手辣的酷吏和在爱情中灰心失意的男人,就要死在自己的手上。
一点点冰凉滴在脸上。李光弼仰起头,长安城的天空上落下了冰雪。身前的吉温突然停下身来,用右臂环抱着那只包裹,左手伸出,接着那些落雪。
眨眼之间,冰凉的水滴渐渐已然化成了鸿毛。雪落在吉温手上,在昏暗的月色下化成了一丝细线,又悄然地流走。
吉温仰着头,冰凉的雪落在他的脸上,刹那间便化成水。吉温闭着眼睛,在距离坊门咫尺外,就这样静静地立着。
半响,他垂下头,白雪自他的头发上落下,脸庞已经完全被雪水打湿了。
“去和他们汇合吧。”吉温抱紧怀中的包裹,将湿漉的头发拢起,对李光弼咧开嘴笑道。
李光弼一马当先跃过坊墙。他自知做得天衣无缝,却也要在最后关头不被怀疑才是。
院落中空荡荡地,屋门紧闭。看不到昆仑奴与那些鬼兵的踪迹。吉温虽然酒醉,身手却依旧敏捷。他紧跟着李光弼翻身来到院子,站在他身侧皱了皱眉头:“有血腥味。”
李光弼将横刀握紧,右手放在刀柄上,点了点头。
有人死了!
他的心悬在嗓子眼上,思绪转地飞快:是康爵坊众人遭遇了奔袭而来的南山西山吗?死的人到底是哪一方呢?
不会。
李光弼摇摇头,让理智压下胸中的紧张。玉真的人手一日前便伏兵于此。鬼兵在明,康爵在暗,昆仑奴恐怕是尝不到甜头的。
他慢慢地抽出横刀,用刀尖拉住门环,缓缓地将屋门拉开。
黑暗中腥臭的血液伴着热腾腾的空气涌出屋门,连风中飘散的白雪也刻意避开了。
太黑了,屋里什么也看不见。李光弼将刀横在胸前,沉重而灵巧地向前挪步。当他的脚刚刚踏入屋内一步,半弧形的烛光跃动片刻,十三只灯笼悄无声息地被骤然点亮!
啊!李光弼双目瞪得滚圆,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他挥刀向后力斩,吉温闪身躲过——他早预料到了!
毫无防备的一拳狠击后心,伤口被撕裂开。他两眼一黑单膝跪在了地上,疼痛撕扯着他的心肺。冰凉而锋利的袖箭立刻抵在他的颈子上,刺破了皮肉。吉温疲惫沙哑到几乎哽咽的声音从李光弼身后传来:
“你…你要回去寻人吗?”
吉温扯开皂色包裹,左臂一扬,怀中那圆滚之物在屋内划过一道优雅而神秘的弧光,打着滚,砸在了那十三盏烛火之下。
她的眼睛轻轻地闭着,好似睡着了一般静谧安详。
她的三千烦恼丝浓密乌黑,似是黑夜中落下九天的银河。
她的嘴唇还带着一丝似笑似嘲般的弧度。
李光弼喉中涌出一口鲜血,眼泪倏然涌出。
这是玉箫的头。
李光弼的心已经撕裂开了,通身上下的力量被抽离地一干二净,只有心中的痛楚如潮水一般自他的每一个毛孔之中汩汩涌出。
他终于明白了半个时辰前的吉温,为何变成了这样。
身后的吉温狂笑着。雪飘散地越来越大,几乎在屋外成了一捧白色的纱幕。
一捧又一捧的雪落在他的脸上,化成了一汪又一汪的水,不住地自他扭曲的脸庞上流淌下来。
十三只獓因人立在那里,铁灰色的眸子直勾勾的,好像没有知觉的死人。
他们围着的,正是康爵坊七名女子支离破碎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