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声渐起,李光弼正在屋内擦着横刀。
这是自他边域从军十几年的习惯了。每当第二天有一场恶战要打,他都睡意全无。
麂皮擦过刀锋,闪出比月色更清澈的光芒。三尺长的横刀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疤痕。李光弼抚着刀,就好似细数着滴在他刀上的血,回忆着死在他刀下的人。
可是他的目光与以往都不同。
他的目光是凝滞的,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手指拂过刀锋时划开一道血痕,也丝毫没有被察觉到。
“笃笃,笃。”
叩门声,二短一长。
李光弼立刻回过神来。他将长刀归鞘提在左手中,右手就放在可以随时拔出刀的位置,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又立刻向后闪身一步。
茉莉花香飘进来,竟让他在一瞬间恍惚了。
“竟然…”李光弼不可置信的退后两步。“是你!”
熟悉的声音似是黄莺歌唱。对面的女子笑着迈步进门,反手便将门紧紧闭住。
“不能是我?”
玉箫的笑靥如初夏绽开的茉莉花一般清澈明丽。而一丛丛、一朵朵的花瓣堆叠在一起,却让人看不到那花丛中究竟藏了什么。
她走到李光弼身侧,抬起手来就要解开他的上衣。
“你…”李光弼一闪身躲开,眉目瞪圆,将刀鞘横在二人之间。
“噗哈哈哈。”玉箫将手收回去,又笑了:“你躲什么呀,难道三日前那几乎横死坊外的痴汉不是你?你以为又是谁为你保住了性命?”
李光弼手中的横刀慢慢放下,却也无法相信眼前女子就是一个时辰前惜字千金的李林甫的夫人。
“解开上衣,到时辰换药了。”
李光弼摇摇头:“几个时辰后此事罢,我便直接回朔方去。不必换了。”
“此事罢了?”
玉箫拿出疮药放在桌上,自顾坐上了李光弼的卧榻。“为这事,你放着乘龙快婿不做,偏偏来此以身犯险。”
她此时看着李光弼的手臂和胸口,眼眸里散出的是不解和惋惜混合的柔光,道:“若非救得及时,你的左臂便已废了。更不必谈那只插在后心的银箭,濒死的感受你已尝过。你认为值吗?”
李光弼皱着眉头,努力想要把厅堂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子与面前的玉箫对应起来。他摇了摇头,答道:“没有什么值不值的,只不过是一个选择罢了。”
他歪着头看向玉箫,道:“就像你现在做的选择,值得吗?”
玉箫掩起嘴笑起来:“原来你还会反击?我原以为你如枯木一般心是死的——至少对女人。”
李光弼只觉得玉箫无言冷漠的时候有种捉摸不透的飘渺灵气,此时却又发觉她笑时的风韵好似紫色的鸢尾般深邃动人。
“我这样选只因没得挑。”玉箫的笑着慢慢地褪去了,一层淡淡的心事浮现在她的面上:“在李林甫身边三年,今晚这一刻我就等了三年。待你今夜春明门一役得胜而去时,也是我还家之日了。”
“殿下会感谢你的…我也该感谢你。”他察觉到了玉箫此时的情绪,心中亦有些感伤了,道:“你的家就在长安吗?父母可安好?”
玉箫慢慢地舒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了向往的光彩,那向往深邃而悠远,仿佛在回味久远之前的幸福或辛酸。
“他们应该还活着。玉真答应使命完成后,就告诉我他们在哪。”她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青葱般的白皙手指,道:“答应我可以亲手杀了他们。”
李光弼惊讶猛地抬起头看她,身体不觉地向后撤了半步。
“吃惊吗?”玉箫收起笑容,神情如霜雪一般淡漠。“我用一生最好的青春,守在一个气狭而多疑的老男人身边三年。每天活在猜忌和防备里,每日都装作眼中只有他一人的样子,而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找到机会杀掉他。”
玉箫自嘲地笑笑,道:“这难道不该是真正令人吃惊的吗?”
李光弼沉默了,眼睛看着刀柄上的刻纹,半晌喃喃道:“我当时看你的眼神,以为你是爱他的。”
“我当然要欺骗自己爱他。”玉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她的语速很快,只因终日未曾离开相府,胸中已经憋了太多需要倾诉的东西:“李林甫这样的人,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难道能够骗得了他吗?”
“吉温…”李光弼忽然想起了离席前,那瘦高男人因饮酒和兴奋而涨红的脸:“吉温看得出是爱你的,而你又对他很冷漠。”
听到“吉温”二字,玉箫脸上的冰霜慢慢地融化,她的笑容又一点点绽开了:“看来你真的不懂,教教你罢。得到男人的心当然也要讲究方法:有些时候你必须让他们相信你是全情爱他的,而你足够温柔和脆弱同样需要他的爱。而大多数时候呢,你必须狠下心践踏他们的自尊,让他们觉得自己一文不名,这就需要他们为你付出更多来换取你的爱。”
她轻轻地笑了,似乎是想到了很有趣的事,接着道:“前者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后者让他们觉得需要通过这个女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而若是轻而易举地得到,就难免觉得无趣了。”
李光弼慢慢地想着这句话:这让他感到新奇,他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竟要去权衡和计算这样多的东西——不像是爱,倒像是兵法了。
想到这儿,他的胸中又涌出一阵忧伤。
“都是谎言吗?”他摇摇头道:“处处算计,多辛苦。”
那朵鸢尾又一点点地绽开了。
玉箫站前身来慢慢地凑近李光弼身旁坐下,拉起他结实的右臂贴在自己丰满的胸膛。口中吐露出诱人的茉莉花香,一阵阵热潮扑在李光弼的侧耳之上。
“我若是回应吉温,恐怕他再也不会这样深情了。‘得到’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更加愿意享受这种被‘渴望’的感觉。”
李光弼脸颊发烫。他想要用力抽出手臂,却发现自己的心脏用力的撞击着胸腔,半边身体几乎已经不听使唤了。
“哼。”他咬紧牙齿,瞪大眼睛看着玉箫。“你在我这里倒是忘记了‘践踏自尊’的兵法,倒不怕太容易得到我会觉得无趣吗?”
玉箫轻轻地撒开手,又用柔弱无骨的指尖在李光弼手臂内侧轻轻地滑动。
“得意什么?”她如同生长在背阴面樱桃身边的小蛇,一下就缠上了李光弼的脖颈,然后用力地拭咬着。
“今宵之后,你的死活仍未可知呢。”
李光弼再也耐不住燃起的火。他站前身来,右臂紧紧地揽起玉箫,令她紧紧地贴上自己。接着,双唇如灼烧的烈火一般蔓延出来,烧得她连身体就要这样融化了。
玉箫闭上双眼,发出一声声轻轻地声音。
她已准备好令这片如清泉般晶莹的身体迎接烈火的灼烧。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带着茉莉花香的头发向后垂着,闭着的双目和冒出香汗的黛眉,这些都让李光弼更加兴奋。
悄然,一道泪珠不着痕迹地自她眼角滑落。她呻吟着的喉咙中念出一句几乎不成形的话。
“我也是。”
谁也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