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能够感觉到空气的干燥、时间的流逝以及清水被滴进喉咙,迷蒙之中感觉到对面的女子已经看着他很久了。
严重的高烧让他的意识变得恍惚,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时出现在太原,有时出现在长安,有时却在边域荒漠里。他不断地穿梭在自身的时空之中,想要在其中找到一些答案,却变得越来越迷惑了。
那只带着青草香气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清凉的草药再一次被轻轻地涂在他被烧伤的身体上。
这个女孩的手就像草药一样冰凉。王维心里想。
“不要睁开眼睛呀,再多睡一会儿。”这女子的声音却像喉咙里的温水。
像是在回应那女子的呼唤,王维眼皮跳了几下,还是努力地睁开了。
这是一个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少女,她的眼睛像未真正睁开那般迷蒙一片,棕色的柳叶画眉淡淡地扫在额下,嘴唇小而薄,皮肤像是涂过桃花瓣的素色宣纸一样白皙。
只不过她现在的眼神里充满惊讶与犹豫,好像不愿意相信王维就会这样醒过来。
“你…”被烧伤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王维咬咬牙,努力张了张嘴:“你好白啊。”
听到这句,这女子没忍住轻笑了出来。她将手中的草药罐放在一边的桌上,将身子背过去,还带着笑意道:“你睡了七、八天,手臂上被烧焦如同烤豸,第一句话就想说这个?”
王维环视四周,这是一间不大的砖土屋子,正是边域的建筑。他闭上眼睛,一团团夺命的火焰仍然在他的身旁跃动,身体先时被灼伤的地方仍然很痛。只不过除了痛感,他还能察觉到一丝痒——有过剑伤的经历让他知道,这是伤口在愈合。
“你救了我。”王维盯着她不大却很亮的眼睛,道:“你是谁呢?”
那女子抬起头看向窗外,似乎在躲避他的目光。王维努力的将身体撑起来,看到窗外长着狭小叶片的枣树后清晨的日光正柔和的落在女子的半边侧脸上。
随后她转过身来,让她整个白皙的面庞落在美妙的日光下。
“我本该告诉你一个随意杜撰的名字——比如从诗经中挑一个,但是我突然不想骗你了,王摩诘。”桃花瓣在她的脸上轻轻摇摆,她的声音像一位面对初生弟弟的姐姐那样温柔清脆。“念奴,我的名字叫做念奴。”
念奴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看着王维,那双秀气的眼眸里充满了疑惑与坚定,又将身子背过去:“当你决定对一个人讲一句真话的时候,你好像就很难再去骗他了呢,对不对?”
王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静静地看着念奴,看着她在阳光下晶莹的耳垂和棕色的发梢。
“玉真公主让你来边域,是希望你劝王忠嗣放弃攻打石堡城。而我,就是要在最后关头告诉你这件事的。”念奴转过身来,看着王维身上一片片被烈火灼伤的印迹,后者在听到“玉真”时已经用力自床上忍着痛翻滚起来,疲惫的目光中发出灼灼的光。
“你…你一定会这样做吧?对吗?”念奴摇摇头,道:“现在并非最后关头,王忠嗣仍然在和吐蕃对峙。待到五、六日后长安龙武军开到凉州,是否要打石堡城,就全在他一念之间了。”
“要做,当然要做的。”王维自顾自言道:“我与王将军是同乡同族,他会听我的。况且这石堡城的天堑之名世人皆知,岂能单凭一、两万军队拿下。这道理王将军一定明白、一定明白。”
“你的思路倒还清楚。可是你知道很多事并非如此简单。”念奴的声音加重了许多,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了。“拿下石堡城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哪怕王忠嗣一拖再拖,这场仗也难免要打。要王忠嗣放弃石堡城,谈何容易?”
“公主为何要让王忠嗣放弃呢?”王维低头沉思。
念奴捏了捏拳,在屋内踱着步,让她的半边身体又隐在黑暗里:“公主与王将军自**好,你既知石堡之战九死一生,她又怎能让王将军赴死呢?”
她看到王维的身体轻轻地抖了抖,将头低下埋在了手掌之中。念奴突然感到一点点的悲伤和自责,同时也因为这句话的奏效而感到来自内心深处的满意。
念奴自衣袋里拿出一只绣着青鸟的锦囊,放在桌角,道:“这是信物,如果你拿着此物去见将军,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的——这是公主的原话。”
王维抬起头了,看着桌上的青鸟锦囊,嗅到了一丝玉真身上那混合着檀香与铃兰花的味道。他呆住了,盯着那只锦囊思绪不知已经飘到了何处。
“这里是凉州城,王忠嗣的大营就在城外西边。”念奴慢慢走到门前,指了指桌上的瓷罐和一侧的包袱,道:“草药在桌上,盘缠也足够。你若是想回长安,我已经和行商的马队谈妥,随时走就是了。”
她打开门,疾风卷着黄沙朝门里不断地涌入。
“你要去哪里?”王维问。
“我也有我的事。”
“是你救了我?”
“…”
“谢谢你,念奴。”
门被骤然关上,王维望着念奴残留的背影出神。半晌,这门又被轻轻地推开一道缝隙,念奴身上的桃花气味又飘回到屋内。
“回长安吧,王摩诘。”她顿了顿,温柔的声音里像是在心底鼓足了勇气。“你不会想到是谁要杀你。你同样也想不到杀死你将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王维将屋子里最后的一阵桃花香吸入脑海,这味道在这样的季节和地域里并不容易闻到,这令他更加珍惜。
随后他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该怎么做?”
金丝银线绣成的青鸟锦囊被紧紧地攥在手中,他似乎要要让那只青鸟掩没在黑暗之中,永远失去飞翔的能力。
日光下的影子短了又渐渐变长,窗外隐约传来了野兽的低嚎。王维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没有翻身,没有喝水,没有动。西凉的风声似乎具备了让他失去知觉的能力,他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饥渴,感觉不到时间,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好像身上的灼伤也不再痛楚了。
大风裹着黄沙拼命的拍打着小屋的窗子和门,发出厉鬼一般的嘶喊。王维此时化成了滚滚黄沙中的一粒,被强烈的风从地上卷起,狠狠地扬到空中,又被一道巨大的力气摔在土墙上、拖回地面。
那粒黄沙在风中不停地摆动,它无法主导自己的小小的躯体,只能任由大风抚摸它、蹂躏它、侵蚀它,任由风将它带到什么地方。它渺小、脆弱、没有重量,表面粗糙而感受不到温度,甚至仍有能把人脸庞割破的能力。当你在近处观察它的时候,你看不到任何它被痛苦折磨之后的痕迹,看不到它的泪水,感受不到他的悲伤,并不认为它在害怕。甚至觉得,它仍然只是一粒顽固、无情而充满侵略性的沙子。
可是它的心已经碎成齑粉了。
这颗心被牧人的柳枝穿刺而过,正放在宴会的篝火上炙烤,身旁围绕着呼喝的声音和愉悦的歌唱。这颗心,只感到自己的血液自内而外一点点被蒸发掉,充实而丰满的肉已经碎裂成无数个小块,最终被火焰蒸做一丝虚无。
玉真为何要这样对我呢?
我豁出性命来到西凉,难道只为助你情人传书?
王维啊王维,你终究不过是个舞乐助兴的奴才!
王维啊王维,你在她的眼中竟如此地一文不名!
王维啊王维,你这二十余年究竟为何而活,又为谁活成了如今这般可怜的样貌!
他就这样伏在床榻上,眼前的日光消失、出现又消失,耳畔嚎叫的风声不绝于耳。直到第三次日光落进屋子的时候,王维听到了雪花落下的声音。
他撑着桌沿站了起来,长时未吃过食物,他的脸颊凹陷,骨头撑着薄薄的皮脂,因为干燥越发地粗糙。王维用枯槁的手指撑着身体移步到窗前,看到西凉城外,白雪悠悠地从墨青色的云彩中飘下来,半掩着黄沙,和大地的颜色搅在一起,如女子绵延起伏的身体上盖了一捧晶莹的白沙。
阴与阳,柔与钢,热与寒。这世间本无绝对二字,没有什么已成定数。
王维跑出门去,在客栈里要了一大碗加了胡椒的汤饼。刚出锅汤饼的雾气将他整个人的面目完全遮挡住,一口接着一口,他在雾气里认真地埋着头吃饼喝汤。感受食物逐渐地填满了他的整个身体,感受到他引以为傲的双手由坚硬变得柔软,感受到大部分的伤痛都已变得并不如此难以抵御了。
喝下最后一口汤。
王维看着自己的手掌,握紧拳头,松开,又再一次握紧。
他笑了。
回到屋内,王维摊开一段二尺余长的绢,将墨块一点点地研磨开。他手中的力气稳定而持久。这只握剑的手已经许久没有动过笔墨,但当他再一次重温这已经深入骨髓的记忆时,仍让他感到熟悉而安定。
客栈的窗向南正对着凉州城外的飞雪与荒漠,王维的眼睛里先是闪出了奇异的光彩,又渐渐地被一层晶莹的水雾笼罩。兼毫舔墨、横扫,复上下勾描,墨色时而重而深、时而轻且浅,铁线纹理时而粗犷不羁、时而谨慎素淡。
素色的绢子既是一望无垠的沙丘荒原,又是自在轻盈的漫天白雪。而王维的几笔,只不过让这片本就辽阔的天变得更辽阔,让这片本就荒芜的土变得更荒芜,让这片本就苍茫的雪变得更苍茫。
他此时正笑着。正待收墨洗笔之时,他的笑意突然消失,忽而发觉画中似乎少了什么。
桃花。
去哪里找呢?王维抛下笔,发了疯似的想在这间屋子里想要找到一朵桃花瓣,想要将那阵桃花香捏在手中,摁在纸面上,让这荒原下漫天的寂寥中留下一丝一缕的柔情。
“沙平连白云,蓬卷入黄云。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
他终究还是寻不到半点桃花的痕迹,只好送别了。
就好似那个女子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