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寺里香火很好,僧人规矩,檀越知礼。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了十几年的知事,慈行已经是七旬的老人。而须发皆白的他,是头一次感受到恐惧。
已经是子时。慈行端坐在佛堂中等待着维那回来,他口中念着佛语,手指在一颗颗念珠之间划过,面庞的皱纹之间藏着一道道惊恐的闪电,平静的外表下心中正翻涌着无尽的波浪。
自维那慈严黄昏时带着一众武僧出寺,他心中的忧虑感就没有消减过。
这是慈行在出家几十年里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不知如何应对。而事到如今,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座大寺。戒备也不会有任何的效果,也只能寄微薄不堪的希望于维那慈严,可以凭武力解决问题。
“置之死地而后生。”慈行默念着,随后又摇摇头自问:“还能生吗?”
寺里的小僧口耳之间疯传着地域魔鬼捉人的传言。偌大的大明寺,现在除了香火不济,穷苦的人们也不愿再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寺里来了。
慈行的思虑被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他慌忙起身,喊人开门。寺门大开之时,慈行看到自己迎来的竟是一众面露狠意的檀越,不禁吃了一惊。而更令他讶异的是,维那慈严此时正在被一众持刀的武士押解着。后者粗糙而沧桑的脸此时因失血过多而惨白不堪,右臂上正不断地渗出血来。
他以为这伙人是维那原要捉拿的刺客强盗,正要下令让寺僧持械备战,却看到一名男子带着灿烂的笑意走上近前,躬身抱拳深揖一礼。
“大师,许久不见,太白回来了。”
“你是…”慈行抬手令身后的众僧放下武器,胡须轻颤:“你是李家十二郎?”
李白三言两语,便将今夜的诸多事由交代清楚。
众僧急忙抬着慈严和受伤的武僧到后堂医治,羽林军士也有三、四军士受了伤,陈元亦派了一名军医、一名军士跟在后面。
慈行此时苍老的面庞脸色泛白。李白一行从未提及过李瑁的真实身份,可哪怕只是“谋害剑南节度使”的罪名,也足以令大明寺天翻地覆。
慈行说不出话来,他将李瑁一行迎进客室,为诸人奉上热茶,令寺里郎中仔细地再为李瑁瞧过一遍受伤的臂膀。张开嘴,又不知讲什么、如何讲。想解释,可节度使君的手臂分明是被寺僧所伤。他喉咙里卡着请求恕罪的话,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出来。
李瑁打破沉默,伸出受伤的手臂费力地向慈行作了一揖,道:“慈严师傅所言可属实?”
慈行转头向屋内的医僧摆摆手,后者意会退出了大厅。他向李瑁点点头,道:“是。”
李瑁此时的眼中亦满是疑惑:“什么样的刺客?要维那长老亲自埋伏,更令佛门弟子下此狠手。”
此时偌大的佛堂内,只有慈行、李瑁、陈元、李白与上官婧五人,但慈行仍然谨慎地扫视一周,确定堂内并无其他僧人。他才轻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这些事说起来,你们未必相信。”
上官婧眯起眼睛笑了笑:“说说看,我们经历的事情,要比你想象地更多。”
慈行端起热茶,又叹了口气,眼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蔓延着,他轻声道:“半月内,寺里已经失踪了五名僧人。”
“失踪?”陈元疑惑道。
“失踪。”慈行点点头。“寻不到点滴踪迹。”
李瑁沉吟片刻:“每三日便会有一名僧人失踪?”
“或许二日、或许三日,大体如此。”
“一人失踪,或许不被重视。”上官婧道。“当失踪到第二、第三个人时,寺里岂没有任何反映?”
“当然有!”慈行咽下一口茶水,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十天前,慈严带来十几名武僧昼夜伏在大明寺外,希望能够将这伙贼人一网打尽。可…可是…”
“怎样?”
慈行闭上了被皱纹堆砌的眼睛,面上的痛苦渐渐显现出来,好似十天前的回忆成为了一方令人痛苦和不堪回首的洼地。
热茶的雾气自杯口缓缓腾起,慢慢环绕了整间佛堂。慈行面上的痛苦缓缓的消退了,人们知道他正试图战胜自己的心魔。他慢慢睁开眼睛,道:“他们是自地狱中来夺命的恶鬼。”
是啊!那十名武僧都是健壮、无畏而坚强的孩子!他们是大明寺最杰出的武僧,每一个人都立志成为佛祖的维那!可面对那些似乎是从黑暗中化形而出恶鬼,他们的每一招每一式就像是孩童的表演一般无力!
死亡。
每个人都死了,十个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在那些恶鬼的弯刀之下。他们以自己的仅有的力气拼命地护在慈严师傅身前,将他的命硬生生地留了下来。
“他们本想抓住那些贼人,再不济也要保护寺僧不被劫走,可结果…”慈行握着茶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道:“早归西方极乐,也好,也好…”
说到这里,慈行沟壑纵横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
李瑁此时突然想起了维那僧慈严跪在泥泞的林道中不停叩首、一心只待受死的样貌。他想起了慈严眼中决绝要救众武僧的坚定,想起了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当时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现在却能理解的气质——死气。
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佛祖不允许我自杀,就请你为我做个了结吧。
他转过脸去,看到上官婧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慈严眼中无尽的痛与恨,不是恨眼前执剑的这个女人,只是恨自己因为苍老和无力再难保护弟子的性命。
“这些恶鬼,是什么样的?”陈元道。
慈行手中的茶水渐渐凉了下来,他令自己心境舒缓开,摇摇头,回答道:“慈严师傅是唯一见过他们的人。”
“或许。”李白心神颤动,忍不住接着慈行的话,又转眼与上官婧四目相对:“并不是。”
众人将视线投在李白脸上,李白向慈行道:“这些恶鬼拿着连着钢索的弯刀,蒙着面,对吗?”
慈行将手中的茶杯慌忙放在桌上,盯着李白的眼睛,道:“钢索、弯刀、蒙面!没错,没错,没错,慈严是这样说的,哦!还有夺命的铜镖!”
闪烁的金钱镖在好似朗月下的星光,每闪烁一下,便会有一个人被夺走性命。年轻而勇敢的武僧前赴后继地面对诡异的敌人,却无法在弯刀和暗器之下再多呼吸一口世上的空气。
弯刀、钢索与铜镖,它们曾经同样地割开了李白的梦境。
陈元站起身来,瞪大眼睛:“这些恶贼到底是什么人?”
上官婧冷笑一声,眼睛看着佛堂内坐于北侧的弥勒金像,又扫向陈元,道:“这些刺客半个月前就在长安城内,羽林军又知道多少呢?”当她的眼睛看过李白时,看到那一道仍未痊愈的疤痕隐隐浮现,突然感到心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语气没有了适才的冷峻,渐渐地缓和下来:“那不是寻常的刺客飞贼,我在中原和关中都没有见过。”
李白笑着摇摇头,道:“说他们是恶鬼,也并不夸张。”
李瑁捏紧双拳,额角上一根根青筋凸起,向慈行急道:“劫了五人,折了十人!为何不报官府县尉?”
佛堂内安静了下来,李瑁急切而不解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划过,停留在慈行的脸上,半晌,只等来了后者的一声叹息。
“使君。”李白轻声打破了沉寂,道:“寺僧本就是县乡名籍的编外人员,大部分人入寺为僧…”他顿了顿,突然觉得面前着这位深居大内的皇子,下面的话变得难以出喉起来。
“入寺为僧。”上官婧接着李白的话,抬眼盯着李瑁:“只是逃避赋税劳役的手段罢了。”
这时轮到李瑁无言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王朝的皇子,在今天之前从未真了解过这些王朝的角落,无论是在驿馆陡然出现的尸首,还是在阴沉的月色下飞身而出的刺客,这些都是在长安城的十王宅里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
作为僧人,不必被官府登记入册,自然就免除了寻常百姓需要承担的赋税。其实大部分穷苦的百姓在家里新添男丁后,都会考虑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寺庙里去。
前几日在驿馆之中,陈元已经得到了太子李瑛被玄宗囚禁等待受刑的消息。他一直将消息隐而不发,不希望李瑁因此分心。虽然同样地为之震惊,但是长期混迹于长安禁地的陈元不须人道,便早知道在玄宗的几个儿子之中,唯有寿王李瑁才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此时的陈元感到狂热的兴奋,同样,他肩上的担子越发沉甸了。如今,李白与上官婧已经为这位年轻而理想的皇子揭开了现实黑色纱衣的一角。传说中,他的父亲在他这般年轻的时候,正是一个热衷骑马射箭、怀拥无数美人并以此形象韬光养晦的男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平日里沉迷于声色犬马的临淄王二十五岁那年,会在一夜之中举旗而起,杀死韦后与安乐公主,走到整个王朝权力的巅峰。
“他也该经历这些吧。”陈元看着李瑁的背影,心中暗暗地想着。
突然,一阵刺耳的哨音划过夜空,寒冷的空气也被震得发颤,直直传入佛堂众人处。慈行瞪大眼睛,扶着桌子急忙站起身来,便向佛堂外走,口中向众人慌忙道:“快…快随我来!”
佛堂的门被骤然打开,一名羽林军士几乎是扑身进来,他大喘着气,水雾飘在远处久久无法散去。
“将军!和尚和兄弟们一起抓住了刺客!”他太激动了,因为说得太快被呛到咳嗽起来:“咳咳…咳…那花脸和尚认出了!是真正的刺客!”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涌出堂外,知道了先前那哨声原来是大明寺僧人传令的信号,而众武僧和羽林卫正在一个黑衣刺客团团在其中。横刀与长棍,构成了一堵不断挤压、密不透风的墙,将那刺客逐渐逼退在寺院的高墙之下,如何动弹不得,只得束手就擒了。
陈元眯起眼睛那众人中间看去,对适才那名军士问道:“确定是刺客?”
李瑁也有相同的问题。经过适才的那番交流,李瑁已经对大明寺目前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再加上李白与上官婧的确认,想必的确有一伙危险的刺客身在暗中。只不过大明寺的众僧先有寺僧被劫,又有武僧被杀,处在这样一个被危机胁迫的临界点上,难免会令仇恨冲昏头脑,也难免会做出认错仇人的事——就像今夜发生的那样。
“不会错的。”军士激动地脸色通红,道:“和尚们都认出了那些刺客的行头,现在那刺客动弹不得,我们已经将寺里寺外围死,就算他是魔鬼也难逃啊!”
远远有僧人送来了灯烛,那堵密不透风的墙被打亮了。李瑁一行远远看去,那被围住的人浑身被皂色的夜行衣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果然拿着一支拖着钢索的弯刀,戒备地对着围堵着他的僧人军士,似乎随时准备出手伤人,或跃起离开。
可是他绝对无法离开了。
不止是寺内围着这刺客的人,现在就连寺外的院墙后,都有隐隐地火光扑腾闪烁,想必大队的人马已经在寺外埋伏起来。这些刺客若是十几人一行,或许还会有脱困的可能。李白心下觉得奇怪:“这并非是他们的行动方式,为什么只有这一人来此?”
李白与上官婧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同样的疑惑。
“我去看看”。李白慢慢地拔出长剑,走向前去,上官婧走在他的身后。武僧和军士为他们在刀棍之间留出了一段小径,让李白的剑气毫无阻塞地穿过其中。
站前墙角的黑色身影在灯光的闪动下显得诡谲而迷幻,他并不高大强壮,握着弯刀的手并不粗糙,摇曳在墙上的身影看着几乎像是一个女人。
李白一步步地走上前去,他觉得对面的刺客变得越来越熟悉起来。当走在后面的上官婧,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在剑南从未见到过的铃兰花香时,他发现李白像是被毒蛇咬到了身体那样猛地一个激灵,手中的剑竟然掉在了地上。
“她不是刺客。”李白喃喃道。
上官婧看到面前的男子正瞪大着双眼。她转过头去,看到对面印上的眸子正在烛火中跃动,如同夜空中最耀眼的星星在迷雾中闪烁——她也认出了这个人。
“十二郎,长安花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