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月影洒在林间,为队伍照出一条勉强可以走马的小径。
此时夜色已然降临,众人一言不发,各怀心事。陈元一马当先,和两个机灵的军士走在最前列。他在清理完驿馆的尸首后,原本计划再派两名斥候先去大明寺打探,却被寿王拦住了。
李瑁的神色之中还存有隐隐的心悸,道:“陈将军,切防斥候再出变故啊。”
此时的陈元顶着巨大的压力,二十人的卫队,如今已有两人牺牲。当初他立下军令状,拍着胸脯向叔父打包票的时候,真是想都不敢想在王土之下,竟会有如此手法狠辣的凶徒。
况且这些凶徒还藏在暗处,别说得到一丝线索,就是连这伙人的动机都不清楚。想到这儿,他便不敢再让斥候先行一步了。昌明距离锦官城少说还有几日的路程,一路凶险未定,若是在此番耽搁中陨兵折将,只怕未来的路将更加难行。
自驿馆出来,寿王就没有再乘车,而是与众人一同骑马并行着。他面色凝重,紧攥着缰绳的骨节微微发白,神情严肃而警惕,像极了一匹草原上受到恶狼威胁的骏马。想必是今天的场景太过触目惊心,竟让这位深居庙堂的皇子猛然窥得了死亡的滋味。
李白为众人引路,这是一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小径。他知道前方就是大明寺了,只要踏上这片土地,进入这片林子,他便仿佛能够听到远远的佛经诵唱,看到山坡上隐隐摇曳的香烛灯火,嗅到淡淡的斋味菜香。
小径的两侧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一阵寒风吹过来,令树叶和枝条沙沙作响。忽然,李白警觉地转身,扫视一眼两侧的灌木丛,他看到陈元也停了下来,只见后者令众人停下的手势还悬在空中,只觉道旁有几道劲风袭来。还未看清来人的面貌,只听几声惨呼,几名打着火把的军士已经被袭倒在地,脆弱的火光也被一脚踏灭。
李白慌忙翻身躲开,向他袭来的那只钝器结实地砸在他座下的马背上,听那白马一声哀痛的嘶鸣还未发出,身子便重重的侧摔在地上。他不敢怠慢,扫视一眼四周,十几道提着长棍的黑影自四下飞掠而出,转眼间便和羽林军厮打在一起。
李白与袭击他的一名男子扭打在一起,那人倒提着一杆哨棒,不是什么花哨的武器,更没有变幻莫测的招式,在腊月的时节竟然打着赤膊。凭着月影,那男子露出的臂膀肌肉如肥沃土地下的块茎般地横生,单单是挥舞长棍,便能掀起几乎要割破李白脸皮的劲风。
他力量太强了,速度又快,似乎还长着一对夜枭般的眼睛,让李白在他棍法下的每一招一式都原形毕现、无处遁形。
一阵黑云遮住原就朦胧的月光,这下让李白更如被黑绸蒙住了眼睛,他只能隐隐地看到那壮硕男人的身形轮廓,只能凭此吃力地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夺命地攻击。
黑暗中人影交错,只听得一声闷响,李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不远处云婉和吟丰虽然紧紧地护在李瑁身旁,却还是在慌乱中还是让寿王遭到了袭击。她们的声音和身形之中带着关切与焦虑,将李瑁护得更加紧密了。从驿馆出来时,她们的手中便多了一把长鞭、一段银钗。长鞭在吟丰手里就像是延伸出的一段手臂,只轻轻一甩,那鞭头发出“啪”的一声,直打在对面男人持棍的手背上,那男子吃痛长棍被甩在地。而云婉,此时如灵巧的燕子一般窜出,侧身一脚踢在那男子的双膝,后者正要使力站起身,冰冷的银钗已经顶在了他的颈上。
陈元也正与两名刺客纠缠在一起,他听到寿王吃痛的叫声更是十分心急。可在此时此刻昏暗的树影之中,已经失去了大半的视力。哪怕是羽林殿右将军,也只能勉强不被二人攻破防守。
“大唐御内羽林军在此,尔等贼人胆敢妄动!”
清脆而严厉的喝声自黑暗之中传来,寒冷的空气为之一震,那些刺客竟然在那刹停下手来。
这是上官婧的声音。她喘着粗气,手上的招式虽然灵巧,可在黑暗之中却也没有施展的机会,被那些刺客的力量压制地毫无反击余地。适才借着月亮在黑云的间隙中透出的一丝光亮,才终于令她看清了刺客的容貌和命门所在。佯作躲闪后者的下劈,实则暗中发力,身形一闪匕首狠扎对方的小腹,再一回身,左臂施力擒拿住刺客的握棒的右手,匕首上下之间,就要割开那人的喉咙了。
“再动一下,我们也不怕鱼死网破!”
她看了一眼云婉,后者意会,手上银钗施力,她控制下的刺客颤抖着身体,颈子上血液和汗珠交汇在一起,刺痛得他咬牙切齿。
看到那些刺客定住身形,陈元勉强在二人的夹击之下抽身,厉声大喝道:“羽林军右殿将军陈本初在此!尔等是何方贼人,可敢报上名来!”
此时李白已经点起了方才被打灭的火把,吟丰站在李瑁身侧,也点燃了一只,关切的细细看着李瑁手臂的淤青。还好伤并不重,为身侧袭来的哨棒刮破的左袖里,露出了淡淡的淤青。
火光跃动,虽然暗淡,但也足够能看出这伙埋伏者的样貌。
围住众人的十几个人,每个都顶着一只光亮的头颅,七、八尺的高大身材,身着一个样式的淡蓝色僧袍,手中紧握哨棒。其中一个男子眯起眼睛,道:“羽林军?”
他的脸上千沟万壑,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在月光下竟分不清是皱纹,还是刀疤。
“羽林军是北衙禁军,右殿将军更是三品命官,怎会在这山林野径之中游走!贼人杀人在先,如今还敢妄称命官,已是大不敬之罪,吾等且替朝廷分忧!拿下他们!”
这破碎脸和尚一声令下,虽然大部分武僧看到被控制的同伴后不再敢轻易出手,可还是有几个手快心狠的舞着长棍直冲过来。众人脸色大变,深感御敌乏力,可事到此时,似乎已经没有后路了。
李瑁的冷汗流了下来,他没有丝毫武力,如今又在队伍当中第一个受了伤。而到了刺客杀到近前的节骨眼上,竟惧得舌头打结,连话也说不出了。云婉吟丰为他死命地阻挡那些恶僧,就算是他也能看出:自己这支既非地利、又无人和的队伍,是很难熬过今夜的。
正感绝望之时,他忽而感到腰间异动,再一察觉,上官婧已经站在他身前,一只丰润的手臂高高地扬起,手中挥动着的,正是他的金丝鱼袋。
“僧奴!鱼符在此!尔等胆敢行刺益州大都督、剑南节度使?”
上官婧平日和李瑁同乘一车,后者只当她是有些武艺、却不谙世事的女贼罢了。而她此刻立在人群之中,举手投足竟如最为智慧的江湖豪侠、最为勇敢的庙堂重臣,言语间只有叫人聆听的魄力。
在火光的照耀下,那金丝织成的鱼袋就好似千万根金针,直直刺在一众武僧的眼睛里,更是让那首领模样的破碎脸僧人瞪直了眼睛。
陈元也这才想到自己腰间系着同样的金鱼袋,他正要解下来示众,面前那破碎脸的和尚竟然扑通一声跪倒下来!连着数个头磕在地上,硬生生将泥石地砸出了一个好大的坑!
身边的武僧惊讶于这突然发生一幕,但转念不用多想,自然已经明白“行刺朝廷命官”的意味。他们一个个纷纷跪了下去,映衬着火焰的光头此起彼伏地砸在地上。即使这样,他们的眼中仍然充满迷惑:大伙难道不是被维那动员来捉贼的吗?怎么自己反倒成了刺客?
“节度使恕罪,老僧大明寺维那慈言!在此地埋伏,本意欲捉拿贼人,却未想误伤了诸位!”
花脸维那僧面色惨白,适才的威严与跋扈此时竟已烟消云散,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惶恐与不安。
上官婧冷哼道:“误伤?现在已近亥时,僧人不在庙里烧香祷佛,躲在这里做什么?”
陈元横刀回鞘,一边揉着右腕,神色也冷下来:“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可尔等出手便是要人性命的招式,老实交代,有何目的!”
说着,他一使眼色,身边的几个军士已经抽刀架在了和尚们的头颅下。
上官婧三两步来到那花脸维那僧身侧,一把夺过那军士的横刀,抬手挥刀直直刺在那僧的右大臂上,众人纷纷色变,而那维那咬碎钢牙,伏在地上硬是没有发出一声。
几个原跪在地上的武僧此时眼里竟要喷出火来,几次几欲起身,都被那架在脖颈上的横刀压了回去。陈元本想阻拦,可他右腕被伤得厉害,心里亦是憋着愤懑,心中便升起来了惩罚那花脸和尚的念头。
血水沿着刀锋迅速地流出来,几个弹指间便令这块土地被血液染得黢黑。李瑁皱着眉向上官婧喝道:“你怎么伤人!”
上官婧的眼里翻腾着冰冷的怒气,她丝毫不理会李瑁,迅速地拔出横刀,鲜血突然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涌出。那和尚忍不住痛,发出一句哀声。身体剧烈的颤抖一下,还是吃力的撑着身体跪在地上。
“节…节度使恕…恕罪。”疼痛,让维那僧说话时忍不住倒吸着凉气,他咬紧牙齿在心中念起佛经,试图让自己打着颤的舌头镇定下来。“今晚之事只因小僧判断有误,误将使君一行当作盗贼,实在是千万不该。”
僧人因疼痛而颤抖的声音仍然宏厚有力,他回头看了看一同跪在地上的十几个僧人,脸上的沟壑轻轻颤了颤,随即回身向李瑁道:“一切罪责皆由小僧而起,与我大明寺弟子没有丝毫干系。无论是送往县府发落,还是在此受刑,小僧都甘愿接受。”
说毕,他低下头颅,口中无声地念着佛语,将身体中最为脆弱的脖颈伸直探出,就要交给李瑁一行发落。
跪在地上的一众僧人之中发出此起彼伏地泣涕之声,但无论怎样的伤感,都丝毫无法影响到面前持刀女子的决心。
“有觉悟就好。”上官婧慢慢地举起长刀,让如水的月光洗净刀锋:“人贵在知错,贵在肯为之付出代价。放心吧,很快…”
沾满月光的刀刃劈开夜色,眼见就要继续滑入这维那僧的后颈。突然,上官婧持刀的右臂却被紧紧攥住。她心中怀着怒气,本能地左手接过刀柄转身回斩,只一刹,那锋利的刀锋就落在了距李瑁喉咙不足指盖的地方。
云婉惊叫了出来,吟丰两三步来到二人近前,她们的眼中闪烁着关切与愤怒。若是目光可以杀人,上官婧已经在此地死了上千万次。只不过她手上的刀刃与李瑁的距离,成为了众人绝不敢越一步的雷池。
陈元此刻也已经慌成一团,他没想到这个果敢而狠辣的同行者,竟然会对朝夕相处的寿王动手。他示意众军士不要轻举妄动,自己慢慢地靠了上去。
上官婧此举出自下意识自保,却并非有意为之。此时,这把刚刚刺穿了维那僧手臂的横刀,随时都有可能割开面前这位皇子的喉咙。上官婧本想撤手收刃,可内心深处却像是有一只大手,此时替她执着横刀,并让她不断想象着李瑁鲜血喷涌而出的样貌。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长着帝王五官的皇子。
“他伤了你,你却要救他?”
李瑁的脸上寻不到慌张和害怕,他的声音此时充满坦诚和平和,道:“我不是救他,而是救你。”
上官婧不屑的哼一声:“救我?”
李瑁点点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上官婧,道:“此时杀他容易,可今后又该如何面对你自己呢?”
上官婧愣住了。就在这个瞬间,她的眼中涌现出了无数个面孔,有长安城里的帮派恶徒、有来坤荣等一众贪官污吏、亦有玉娇玉柔二女未曾瞑目的死相。
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面孔驱逐出去,随即踮起脚尖,让目光狠狠地刺在李瑁的脸上。
“殿下,我是为了结你心头之恨。”她将横刀慢慢的收回,看了一眼李瑁受伤的左臂,道:“若殿下心头无恨,我又有什么恨呢?”
横刀刚刚收回,云婉吟丰的长鞭银钗便直向上官婧面上打来。李白闪身以剑鞘缠住长鞭,一挥长剑抵住了袭来了银钗。
“云婉吟丰!”李瑁皱眉斥道:“上官大娘适才救了我们,不知恩吗?”
听到寿王的叱喝,云婉银钗脱手,赶忙单膝跪在地上。吟丰对上官婧的火气未消,还要争辩,却被云婉用力拉着衣摆,也不情愿的跪下了。
“陈将军。”李瑁看着跪在地上的维那僧,对陈元道:“检查伤亡情况,让这些僧人带路,去大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