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日舟车劳顿,寿王已然疲惫不堪了。
随行的二十名羽林军士均换上了行商走镖的衣裳,几日行路之中遇河架桥、逢林开道,也丝毫不减勇武。
自关中入蜀之路难行,李瑁很早就知道,可没想到即使坐在如此柔软舒适的车驾之上,一路颠簸还是让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掀开车帘,问车驾侧的吟丰:“还有多久可以休息?”
吟丰抬头看了看日头,回道:“前方二十里外就是昌明县域,将军昨日已经派人去驿馆通报准备了。”
李瑁点点头,将视线回到车内,映上的是上官婧似笑非笑的脸。
“寿王报国心切,怎么没走几时便嚷着休息呢。”
李瑁也不恼,近半个月的行程,这女子的脾性他早已清楚。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高力士特别交代要他们三人同乘一辆车。好在御用的马车外观改地不甚起眼,内部空间却格外的大,既不很颠簸,茶点软座又一应俱全。
上官婧嫌行程太慢了,蜀道之难在精兵强将的开拓和皇家车驾的保护下,也显得并不如此遥不可攀。她看着面前不通武艺的李瑁,心想,无论是什么人,与高贵的皇子面对面生活半月,也会就此祛魅而失去仰视和尊崇的念头吧。况且她自小不就看清了所谓的皇族吗?
倒是李白,自从来到剑南道地界之后,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未与二人一同坐在车上,反而骑着马,加入到羽林军的行列中来,马匹褡裢的左边放着自长安带来的郎官清酒,右侧则胡乱塞着黑墨白纸。自关中入蜀,一路经由关内的平原,自梁州度过汉水,便是那险峻非凡的剑阁。
好山好水好风光,还有好酒可以暖身子。再次回到蜀地的李白,看着这片熟悉的山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悠闲的时光。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清冽的美酒涌入喉咙,他没有想到在数年前已与此地诀别的自己,竟然在有朝一日还会回来。
日头斜斜地挂在西边,想必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下来了,他已经认出了道路两旁匡山的草木,想必今夜便会到达昌明,再不出五日,就是锦官城地界了。
他既希望能够多在这里停留片刻——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畅饮着清冽的甘泉,听闻到熟悉的乡音,可思来想去却觉得悲凉——因为这边土地,实在是已经没什么值得他去寻觅和眷恋了。
队伍前方突然一阵骚乱声传来,一名身形敏捷的斥候跟在陈将军身后,形色匆匆,在腊月的寒风里竟然冒出了汗水。
李瑁自车上探出身子,道:“陈将军,何事?”
将军名叫陈元。他出生自安西府,祖父三代都是边地的军人,而龙武军主帅兼千牛备身陈玄礼正是他的叔父。一路行来,陈将军虽然年轻,却勇武、果断而谨慎,无论是行的路、食的物、驻的地,都没有丝毫差池。
他们还遇到了三伙打劫的土匪,不过都是陈元在解决掉他们一天之后,才亲自汇报给李瑁的。
这时的陈将军依旧镇定,他右手握刀向李瑁作一揖,道:“禀告殿下,据斥候来报,昌明驿馆出了些状况。”说罢,陈元侧身向身后的斥候,等着他向寿王汇报情况。
那斥候擦着额角的汗水,满面通红,鼻口中喘着白花花的雾气。
李瑁轻轻招招手,云婉便笑盈盈地将一只手帕递到那斥候手边,柔声道:“别急,慢慢说。”
斥候机械地点点头,手臂轻轻地抖着,他小心地接过云婉递过来的手帕,三两下拭去汗水,支吾道:“昌…昌明驿馆,没有人!”
李瑁看了陈元一眼,奇道:“没有人?是到了换班休息的时候吗?”
陈元躬身道:“律法要求驿馆十二个时辰内必须有人驻守。昌明驿馆虽然不大,但每个时辰还是必须要有两名军士的。”
“没…没错。”那斥候瞪大眼睛急忙道:“小人初到那驿馆眼见无人,原也以为是众人偷懒去了。可在整个院内、卧房和方圆一里的地方找去,竟连一丝人迹都没有!”
“况且。”斥候吞了吞口水,小声道:“我们昨日派去的人,也都寻不到了。”
李瑁思忖片刻,对陈元道:“陈将军,你怎么看?”
“属下的兵绝不会私逃。”陈元温和的眉目中透出的是平静和坚决,道:“我想只有先到驿馆探查,才能推究出原因。”
陈元的自信是有理由的。
皇家的羽林军士并非凡俗百姓家的子弟,这批伴在寿王身侧的二十人,更是在沙场上趟过血海、吃过风沙的勇士。自边域沙场至皇宫内苑的机会,非得是祖辈出过军官、勤孝恭勇的好男儿,通过层层选拔才可能有的。羽林军人人凭忠义立足,个个拿军号为荣,队队以战死作为最后的归宿。要说他们会私逃,无论是谁也绝不会相信的。
车马加快了速度,陈将军要求必须在酉时之前来到那间人迹蒸发的驿馆,队伍一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马匹的粗喘。李瑁坐在车上,再没有方才的闲适去在意自己的疲倦。日头慢慢地斜向西边,随着空气中的凉意愈发地足了,猜疑与不安的气氛也慢慢笼罩了整支车队。
行了许久,就在太阳就要沉在西山的时候,他们终于到达了昌明驿馆。
两个时辰前陈将军派出的一队先遣急行军,正整齐地守在驿馆门前。他们在驿馆周围方圆五里的官道、山林和民宅进行了雨滴般的细致搜查,但既未能找到当地驻军,也没有发现昨日来那二名羽林军的形迹。
李瑁一行步入驿馆,橘色的日光斜照进来,每一颗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都清清楚楚。驿馆不大,由一间会客室、一间卧房、五间客房和丈许宽的庭院构成,平时,驻军们吃住都在这里。现在,会客室的矮几上还摆着三道简单的小菜。
那斥候引着一行人将驿馆走过一遍,来到会客室指着那饭菜道:“晌午我来时,这些饭菜便在这里。”
上官婧走上前,夹起一只青菜放在鼻前嗅了嗅,然后放在口中嚼了嚼,对李瑁笑道:“至少有一天了,不过还能吃,殿下要不要尝尝?”
李瑁拧着眉毛摇摇头,苦笑道:“这些饭菜没有人动过,想必是刚刚到了饭点,便有事离开了。”
李白绕着屋子慢慢地看,他转头问陈元道:“陈将军,鸽房在何处?”
陈元略略惊讶道:“李郎君如何知晓驿馆内有鸽房?”
未及李白作答,自屋顶之上忽然响起“呼呼”之声,众人一惊,不知声音自何处响起,更在黄昏时分令人毛骨悚然。
陈元看了李白一眼,随后目光凝重地望着驿馆低矮的屋顶,道:“鸽房就在屋顶夹层内。”
他走到窗口侧,抬手逐寸地摸着天花板并拿指关节敲打,听到一处敲打声异于其他,便稍稍施力一推,那屋顶竟随着陈将军手掌的力气陷进去一块。
一股腥臭猛地自屋顶的间隙中散发出来,众人惊地后退一步,纷纷拿衣袖掩起鼻子。吟丰将一方湿了水的手帕给寿王掩起口鼻,云婉已经叫人将四面的窗子全部打开。
上官婧道:“想必你们要找的人就在上面。”
陈元脸色阴沉,但仍然出奇地冷静,对那斥候道:“传令,将驿馆四面把守好,提高警惕,擅离职守者斩。”
接着,他把屋顶的木板又向内推了推,直到露出一人大小的方洞。陈元自方洞内拉出一只长梯,一头放在地板上,一头就通往那充满血液腥臭的屋顶阁楼。
陈元向李瑁轻点头,转身便爬向屋顶阁楼,只三两步,便消失在屋顶的空洞之中。
李白也要上前去,被上官婧拉住衣袖。
“官府办事,去也得是寿王打头阵才是。”她扭头向李瑁笑道:“是不是?大王。”
云婉和吟丰黛眉轻蹙,就要上前拉上官婧的衣领,却被李瑁抬手拦住。他一手用手帕捏着鼻子,三两步便登上梯子来到屋顶阁楼内。可眼眉刚过屋顶——阁楼地板,眼前场景竟让他一阵目眩,险些就要从梯子上跌下去。
“大王!”云婉飞身搀住李瑁,后者强撑起身体,爬上了阁楼。
地板上结起了黑色的波纹,已经分不清地板原本的颜色了,那是血液凝结之后的样子。腥臭难忍的气味自地板上横丢着的“肉块”之上发出来——肉
块已经没有了完整“人”的模样,李瑁勉强从脚边的三只断手分辨出这原本应当是两个人的尸体。眩晕感愈来愈烈,他感觉到胃里一阵翻腾。连忙把视线投向别处,才压下几欲喷涌而出的呕吐感觉。
“诶…”上官婧和李白后脚上楼,身体也不禁打了个冷颤。面前的两具无头尸体四肢和躯干被拆地零零散散,森森的白骨露在外边,肚皮的深长的刀口内蠕动着已经发黑的肠肚,留下的半截脖颈被利器割地血肉模糊,而头颅,早已不翼而飞了。
陈元眼睛注视着已经被利刃撕成碎片的皮铠,道:“禀告大王,他们正是薛三郎和焦大郎。”
本次随着寿王出任的羽林军士皆为便衣出行,众军士在身外披着农夫的衣裳以掩人耳目,而贴身穿的便是易于活动、由明光铠改制成的皮甲。陈元一眼就看出来是昨日被他派出两名军士。
李瑁强压下惊骇、恶心和恐惧,环视鸽房四下,这鸽房虽然隐藏在驿馆屋顶夹层中,在屋外完全看不出,空间却十分大。几只灰白色的鸽子被关在木笼内,发出“咕咕”的声响,更加出奇的是,朝南的墙上竟开着一扇半尺长一尺宽的窗子,夕阳的余晖透过木窗撒在夹层鸽房内,让众人可以把整间鸽房看个清楚。
众人绕着屋子走了一周,木笼有十只,三只空着,笼口大敞的样子想是已经被放飞了去。另外七只木笼里白鸽啄着小米杂谷,它们不懂此处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情,在笼内蹦蹦跳跳,显得纯净而有活力。
李白细细地看那几只空着的笼子,面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上官婧问陈元道:“这‘鸽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陈元看着李瑁,见面色惨白的后者轻轻点了点头,简要地回道:“张令公训练下的白鸽可以传书,以驿馆为站,传递边情。”
说毕,他盯着李白,再一次问道:“李郎又如何得知鸽房一事?”
此时李白正从那空空如也的木笼之中取出一捧乱糟糟的羽毛细细看着,听到陈元的问话,他全然没有在意,顺口回道:“一位朋友知会我的。”
这种机要的情报枢纽怎能为白身轻易得知!陈元脸色一沉,还要再问,却听上官婧眨着眼睛问道:“大王,我们晚上可是要住在此处?”
李瑁早已经不想在这层阁楼内多做停留,连话也不愿多说,生怕会忍不住强烈的呕吐感。他向陈元摆摆手,要征求他的意见。
陈元略做沉吟,环视四周道:“驿馆此时已有凶案,若今夜还有贼人现身,羽林军士恐怕寡不敌众。”他望着逐渐暗淡的日光,眼中露出了少见的忧愁。
此次剑南之行本就是绝密的,寻常的盗匪更没有胆量打驿馆的主意才是。现在有人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想必是早有预谋了。
此时李白抬起头来,目光中闪烁着难以言述的复杂情绪,他的视线停留在地板上横着的两具残肢身上,轻叹了一口气,道:“向北三里外是昌明大明寺,武僧彪悍戒备森严。寺里知事与我旧识,我们可以去那里投宿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