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丽梨花带雨,泪珠顺着俏丽的面庞轻轻地滑落。
皇帝不再爱她了。
他们相爱了那么多年,曾经让天下人为之祈福,为之感动,为之…嫉妒。
可是天下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男人。
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皇帝也是男人。
卫子夫玉葱一般的手指,轻拭掉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花。她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可皮肤依然雪白紧致,身体仍旧娇魅无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充满了作为母亲的温柔与少女的灵动。
她凝视着自己雪白的手腕,对着铜镜当中的自己摇了摇头,悲伤如潮水一般再次涌了出来。突然间,一道厚实而广阔的堤坝在奔流的长河之中陡然高耸出来,将那原本倾倒之势的河水猛地挡在一侧。
一双手轻轻地搭在子夫的肩上。那是一双男人的手,白皙,骨节分明,温暖而有力。
汹涌的河水狂躁不安,肆意地冲击着那道堤坝,宽阔的河道上卷起巨浪,到处充斥着悲伤和随时会决口的不安。
但那双手——那双手构筑的堤坝,为她挡住了一切。
“吉温!”子夫的声音听不出是责备还是欣喜,但她的眸子里星光闪烁,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该来这儿的,吉温自己也知道。
可是我太爱她了。
面前的这个女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有男人,有孩子,有家庭。在某种程度上来讲,甚至有半个国家。
“我早已顾不得那些…”吉温轻道,那声音轻极了,听不出到底是在对面前的皇后讲,还是在自己的心里诉说。
子夫的脸上有了红晕,一对杏眼中闪烁着光亮。她拉起吉温的手,向屋外的花园跑去。园子里有一间空旷的木屋,那木屋被建在花园之中,傍晚的阳光似雾一般柔柔地弥漫进来,幽幽的花香与柔和的粉霞交融,汇聚成了一片暧昧与温柔的海洋。
子夫依偎在吉温的怀里,后者轻轻地吻着这个年长自己十余岁的女子。他的心中感到慌乱而安定,焦躁而平静。
“你怕吗?”
子夫扬起脸来,双臂紧紧的环抱着吉温的腰,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紧后者的胸膛,让面前这个身体轻轻抖动着的男人好能感觉到她的力量与温柔。
吉温摇了摇头,他双手用力地抚摸着子夫的腰肢,将自己的头颅埋在面前女人醉人的体香之中,不顾一切的轻吻、舔舐。
他怕极了。
越是害怕,就越是兴奋!越是害怕,就越是热烈!
身体热极了,他为皇后褪下衣衫,也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吉温的眼里闪烁着炽热的火焰,他要把所有的爱都给予面前的这个成熟的女人,他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今日的疯狂之中,他要让这个曾经无数次给过他安抚和鼓励的皇后彻底地沉醉在他的爱慕之下!
“唔…”
吉温揉揉自己的脑袋,现在窗外仍然是一片星夜。
他又闭上了眼睛。
“这个梦…卫子夫…”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下,自己竟然在梦里和汉武帝的女人…
“唉。”
吉温叹了口气,忽而明白了这个梦的意义。一股悲怆如泉水一般自心底汩汩涌出,复又想到最近几桩事件,他愈发地忧虑起来。索性起身添上灯火,准备读一首杨炯的诗。
“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清脆的瓦裂之声自屋顶传来。吉温双耳一竖,手扶着窗框轻轻地翻身出去。
黑云在月光下翻腾,两只高大健硕的身影远远地立在屋檐之上,二人均身着紧身夜行衣,面貌看不真切,只有四只眸子在寒风中精光闪闪。
吉温正要发力奔袭过去,忽觉右侧一道劲风,原来是三支金钱镖直向其打来。他心里一声冷笑,甩手便掷出四段铜钉,那刹,只听得铁器交鸣之声骤响,那三支金钱镖应声而落,施那暗器的黑影一声闷响,接着便听到瓦裂和坠地之声。
“班门弄斧。”
吉温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直冲那两人。眼看距离不过二道屋檐,十几道身形猛地从他身周腾起,将其团团围住。只见四下星芒闪烁,竟在那刹晃得他看不真切。眼见那几十道金钱镖就要钉在他的身上,吉温暗骂一声,腾空而起。铁器破空之声自其耳畔嗡鸣而过,衣摆被锋利的暗器扯开几道口子,几段青丝亦随风滑落。
好险!冷汗自手心冒了出来,吉温攥紧手心的钢钉,双脚还未落在地上,却听到四下瓦片暴裂之声迅猛地逼近。那十几道黑影甩着月圆弯刀,十几道钢索脱手而出,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筛网,牢牢的将吉温裹在其中!
铜钉暗器仍未能脱手,峨嵋双刺又未带在身上。眼看那钢索将自己牢牢囚禁其中,却没能在对方十几人的包围中找到任何的突破口。
钢索牢牢地系在身上,使尽力气也挣脱不出。原本围着他的黑衣身影让出一条路来,那两个壮硕的男人走近吉温,将一只黑色的头套蒙在他的脸上。
他颀长的四肢被钢索牢牢地捆起,手腕中藏着的铁蒺藜和铜钉在这时也毫无用处了。吉温只感觉到身体被铁钳一般的两只手臂夹着,一前一后直向东北方向飞奔而去。
他此时感觉到慌乱了。
黑衣刺客每一个都是受到过严苛训练的好手。吉温一眼就能看出,凭那一道脱手抹喉金钱镖,没有不少于七年的训练,是绝对施不出的。更不用说那同进同退,弯刀伤人、铁索缠身的诡异身法。
莫不是那女刺客的同伙?他们又要掳我到何处去呢?
忽而,耳畔的破风之声骤然停下,吉温听到二人的身形轻轻地落在地面。他的心里紧张极了,一颗心砰砰只跳,寒冷的夜色令他手心沁出的汗也那般冰凉。
他并不如此地害怕死亡,只是害怕没有结果的人生会骤然结束。
吉温忽然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令他吓了一跳,原本跳动的心竟然提到了嗓子眼。
一双粗糙的大手将他身上的铁锁解开,又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将他头上的黑色面罩轻轻地取下来,吉温睁开眼睛,竟看到了适才梦中的卫子夫。
“玉箫…”他喃喃道。“现在还是寅时,我不会还在做梦吧。”
面前的女子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又走远了。吉温盯着她的背影,目光直直的,不顾自己还半跪在冰冷的砖石上,也不顾周遭的环境如何。
“吉温。”
一声苍劲的呼唤自不远处传来,令吉温身子一颤。他的眼光看过去,李林甫坐在一张矮几之上,身前有小奴侍婢捧着热茶糕点,八只烧得通红的炭火盆围在后者的身侧,将夜色中的寒冷隔绝开。
吉温环顾四周,这里竟然是他来过无数次的,李林甫的宅邸。
“相公。”
吉温垂手作揖,心中却骇起了波浪。李林甫何时招来了如此厉害的鬼兵,他竟要用这样的鬼兵对付我?
他在心数过了几十种可能,却都算不出李林甫有除掉他的理由,除非…
“你可知错?”李林甫的眸子中似是可以射出两道刺眼的光,令吉温呼吸也都困难了,他又跪在了地上,将头埋得更低了。他咬紧牙齿,咬定李林甫绝不可能意识到自己所怀疑事。
“小人知错。”吉温的声音中带着颤抖,道:“小人无能,竟让那女贼在眼下逃走。”
“逃走?”李林甫冷哼一声,道:“那女贼名为上官婧,此刻已经伴在寿王身侧赴剑南了!”
听到李林甫的回应,吉温心中倒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再回应李相公的责问,早在几日之前,他已经汇报过这女刺客乃是玉真公主的人。以玉真的地位,不说是保一个刺客,就算是将整个平康坊做成刺客的大宅,也并非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李林甫肯定懂得这个道理,他今夜用如此特殊的手段将自己掠来,想必只是想做一个下马威。
“小人知错。”吉温诚惶诚恐地答道,明白了李林甫的用意,他更要做出羞愧自责的样子。他此时心中清楚地很,如今来坤荣一死,能将那《罗织经》稔熟于心、活用自如的,这世上只剩他吉温一人。
就凭这一手,李林甫还离不开他。
李林甫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对吉温道:“你既知错,就不怪我此时将你带来。”
“小人不敢。”
李林甫迈步走到庭院之间,伸出结实的手臂,将吉温扶起来。他一招手,小奴们忙将炭火盆与桌椅搬到二人身前。
“寿王一行赴剑南。”李林甫道:“你觉得如何。”
吉温想了想,道:“想必圣人是想历练寿王,并看看他的能力如何。”他顿了顿,“十王宅的探子来报,随行的除了那名叫上官婧的女刺客,还有一名叫李白的年轻剑客。”
李林甫道:“这年轻剑客见过皇帝,此行是皇帝命他保护寿王,不会是我们的威胁。而那上官婧,却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贼。”
李林甫抬起头来,看向吉温,双眸中闪着猜不透的光。
吉温知道李林甫是在等待着他的回应,可是这其中的事,他也猜不透,只好回道:“那女贼是玉真的人,想必会与我们作对,但却不会威胁到寿王的安危。”
李林甫浓密的虬髯抖了抖,似是在不屑地轻笑:“玉真那边的确是威胁,可某也有手段,非但不令那女贼坏事,还要让寿王一举成就。”
他双目中闪着十足的信念,那是只有这样一个万人之上的权谋家才有真正拥有的自信。
“现在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李林甫顿了顿,缓缓道:“你可知道,太子三日后将被处死。”
吉温心中大凛,他虽然早已知晓了太子与鄂王、光王被千牛卫抓捕的消息,早已知晓此事始末均是由面前的李相一手为之。可在此时得知平日的千岁殿下不过几十个时辰将被处死,声音也不禁颤了。
“何处,何时?”他问道。
李林甫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春明门,辰时一刻。”
吉温忙道:“相公在担心什么?”
李林甫抬眼望向吉温,道:“谁不愿太子死?”
吉温心中一震,道:“自然是玉真公主,可她却是向来站在皇帝这边。”
李林甫轻轻摇晃着身体,眼中闪过一抹尽在掌控的得意神色,道:“放在寻常,李持盈自然不会违背圣人的一言一行。可此次,她虽知道太子为人设计,而事已至此,却再难有回天之力,况且此次圣人此次心意决然,她劝也劝不动的。”
“所以…”吉温将狼一样狭长的眸子眯成一条细线,道:“以目前的形势,李瑛若是一死了之,那么大局将定,寿王会被毫无悬念地立为太子。但李瑛若是不死,即使身负罪责苟延残喘,便终究有昭雪的机会。他毕竟是长子,生来便是要做太子的。”
此时,吉温突然想到了他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而这却是唯一的可行的解释了,他问道:“劫人!难道玉真胆敢在春明门刑场劫人?”
李林甫轻轻叹了口气:“没错。”
他顿了顿,眼光中闪出利刃一般的光芒,道:“这是一步险棋,而我却要把它变成一步臭棋。”
“如何为之?”吉温接道。
他胸中早有谋划。吉温心中忖度,他知道自己无需多言,只要做好分内的事便是了。
李林甫没有回答,他先是环视四下:院子里漆黑一片——除了垂手立在十步之外的奴婢和半卧在胡床上裹着狐裘赏月的玉箫——没有一道人影,一只橘色的花猫匐在火盆旁的矮几下,轻轻地打着呼声。
随后他轻轻地抬起右手,食指指了指那只猫。
那十几道黑影似乎是从黑色的泥土里窜出来的,就那样毫无声息地突然之间出现在院落之中。无形地压力自四面八方涌过来,那橘猫一个激灵,竟从美梦中惊醒过来,迈开步子就要朝房檐窜过去。
四下破风之声骤然席卷而来,仿佛是要把黑色如丝绸一般的夜色撕成几道碎片,只听道一声凄哀惨叫,那只正在跃上屋檐的瘦猫身上竟平白多出了十三只金钱镖!
可怜那猫,自半空坠下只不过扬起了半点灰尘。可对于那十三支黑影而言,不过是初次见面献上的一支小曲罢了。
李林甫对吉温道:“南山与西山,你见过了。”
吉温顺着李林甫的目光看去,十三只隐在夜色之中的刺客垂手立在不远处,两只适才立在屋顶的壮硕身影走上近前,轻轻抬手作揖,对吉温道:
“适才多有得罪。”
吉温听到那奇特的口音,自炭盆火光下映出的亮黑的面庞,已然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
昆仑奴,这二人定是那娄斧山的人。
如今娄斧山已死,素帮在长安城内的总部被皇帝搅得七零八落,为何这二人此时会出现在此,还带着这队阴魂似的鬼兵?
“南山与西山带来了一些勇武的战士,可为我们所用。”他顿了顿,看向昆仑奴二人,道:“条件是事成之后,要为他们夺回素帮。”
吉温觉得其中很是古怪,对南山、西山二人道:“可知娄老大为何人所害?”
南山、西山二人环眼大睁,牙呲欲裂,道:“达夫!”
吉温看向李林甫,似是在询问后者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看到他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吉温便向二奴道:“你二人既有如此神通勇武之士,为何竟令那达夫得手?”
听罢,二奴悲从心来,高大的身材,也不复适才那般魁梧,道:“这些獓因人并未素帮子弟,乃是娄老大借来的。”
吉温暗自忖度,这些黑衣人名为“獓因”——食人的魔牛——也倒符合他们冷血的形象。可娄老大究竟为何要借来这些杀手,这些人又是他向何人所借的呢?他隐隐感觉到这事绝不简单,但也得把疑惑吞在肚子里。李林甫现在关心的可不是这个。
“獓因人虽猛士,可毕竟是一团散兵。”吉温沉吟道:“如今素帮已成众矢之的,你二人均不便露面,那么谁能做帅呢?”
听到这里,李林甫胡须轻颤,不禁一笑,他看了看月色下的玉箫娘子,对着三人道:
“昨日,玉箫倒是捡到一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