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隆冬。
卯时的初阳从城墙外轻轻地冒出来,给大雁塔镀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柔光。承天门、朱雀门和春明门的街鼓由远及近地漫过来,由北至南、自东到西。鼓声隆隆,用力地唤醒了这座沉睡的帝都。
一坊之外传来蒸饼贩子的叫卖声。王堃匆匆从宅子里走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个牵马掌灯的家僮。他紧了紧朝服,寒冷的天气下不禁伛偻了身子。
寒天雪地风雨来。
这位知非之年的四品左丞,望着仍挂着一轮圆月的西边叹口气。昨日下朝时听闻鄯州快马急报战事,圣人也将今日早朝提前了半个时辰。
王堃摇摇头,回身牵起骏马。他明白公主虽已远嫁番地,可那吐蕃的狼子野心,一个女子岂能改变。
大宛马慢慢的前行,晨光熹微,寒风阵阵,裹着刚出炉胡饼的芝麻香气。这阵风令王堃振振精神,看到不远处来了一个挑担买饼的汉子,饼就藏在大竹筐里,诱人的气味却掩不住的散出来。
王堃示意家僮去买几个饼捎回家去,家僮搓搓手哈哈气,跑上去问那买饼汉子,可不多时却又满面无奈的跑回来。
“那人支支吾吾,像是胡人,交流不来。”家僮道。
王堃心奇,长安城中虽不少胡人,但做生意不懂官话又怎么成?莫不是这胡人汉子自持饼好,不愁生意?
他不多说,拍马上前到那汉子跟前,那胡人汉子约莫四十年纪,身着粗布胡服,长裤革靴,翻领彩纹,倒是个标准的胡商扮相。
“你这饼几钱?”王堃对那粗眉细眼的汉子道。
“赤色的。”那胡汉子似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王堃在马上问。
“赤色的也行。”那汉子抬头看着王堃瞪眼一笑,又自道一声。
这次王堃倒是听得真切,赤色?那不就是我这绯色朝服?这汉子即会讲官话,说这作甚?
砰!那两筐胡饼应声摔在地上,胡汉子抓起扁担,竖着向地上狠狠一砸,上一端竟冒出一杆环头刀柄。王堃只看那汉子一跃丈高,短环首刀在一缕晨光晃目不已,还未将妻子的小字喊出来,只觉一道劲风,扎进了自己的喉咙。
那胡汉子甚至没有抬眼看那受惊驰去的黄马和惊惶急逃的小僮。他提起王堃的幞头,手起刀落沿着颈子斩下去,随手抓起盖着胡饼的麻布,裹着染血的头颅消失在晨间的雾霭里。
胡饼的香气缠着浓浓的血腥味,朝霞染着坊间的街道,照着这片猩红显得更加刺眼。街上渐渐有了行人,省亲的妇人、餐食铺的商贩和赶路的农夫聚过来。这无头死尸绯色的锦袍已然被结冰的血液浸透,硬邦邦的,胸前那只雪白的云雁早已看不清澈。
人们远远的看那满是血污的大宛马过来,在寒风里呼哧呼哧低头喘气。
“三日之内?”
“三日之内。”
方强几乎要挠破了头。这位年轻的武侯二十出头,已经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黑面爷”,或说刚正不阿,或道仗势欺弱,混迹长安城的恶少良人还没有不怕他的。
只是这次,他怕了。
圣人降怒,违命者死。
他在这长安城里做武侯三年多,还从没遇到过这般、这般,这般找不到合适形容的案子。宵禁初解,四品命官竟然被当街斩首。方强回想今晨他第一次看到现场那无头尸体,还是不禁打个哆嗦。
三天?只听那小僮说是个高大胡人,晨霭中连面目都记不得了。想这长安城胡人数不胜数,如何能将那凶手擒来?
不行,我得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忽然想起昨夜那既无过所公验又无银牌角符,卧倒在平康坊外的醉汉,腰挎短匕长剑,一面饮酒一面絮叨着“银鞍照白马云云”的句子。看他绝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的公子,携带武器犯了宵禁,还是在这种倒霉的时候,没有就地正法也绝对难逃一劫。
可他倒像是个奇异的人物。
“真是怪事一桩、怪事一桩。”方强叹了口气,县尉通报完今晨的案子,却赶忙指名道姓的要放他出来。
现在那醉汉恐怕还正醉倒在牢房里。
亦或是,方强快要走到牢房,心生一计:看那醉汉亦是个习武之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仪态不凡。倒不如说一半、留一半,要他“将功补过”如何?既执行了上头的命令,也可稍稍分担我的责任。
是了,是了,横竖一死,抓到那胡人便是走运,抓不到那么就拿他做替罪羊罢!
说便到了那醉汉的牢门前,看那醉汉仍旧醉眠在墙角草垛中,方强不由得好笑。难逃一死,还能睡得如此惬意。
“喂,那汉子!”方强叫道。
那醉汉抬了抬眼皮,朝外门外望了望。
“你昨夜为甚闯了宵禁?”
醉汉一夜宿醉,嘴里又干又涩,嘶哑着声音道:
“昨夜在平康坊有位名举举的娘子,诗词唱曲,舞姿翩跹,着实动人…”
那醉汉又笑了笑。“可惜我初来长安,不知这‘新郎君加倍’的规则,身上盘缠不足,就…就被轰了出来。”
方强觉得这人着实有趣,虽然似乎绝无可能实现,但他却想着给这汉子一丁点可能。
“你可知昨夜朝中四品命官被杀了?”方强道。
“不知,这与我何干。”
“你昨夜犯了宵禁,又随身带着刀剑。我问你,你是谁家的公子不是?”
“一介布衣,青莲狂人而已。”
“那便是死罪,你知也不知?”
“哈哈哈哈哈。”那醉汉竟笑起来。“我尝闻长安歌舞太平,原来也便如此无味。”又看着方强,问道:“如何死法?”
方强盯着那醉汉的眼睛,清澈闪亮毫无惧意,他不由地暗暗吃惊。
“也罢也罢,你且过来,我与你商量一事。”
方强想了想,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那醉汉听罢满面欢喜:
“好,好。这事有趣,我就会一会那胡汉子罢。”
方强摇摇头,心想这年轻人怕是想不到这事的轻重情急。也罢,就看看他的命运造化罢。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方强扯开锁链,打开牢门,将那汉子的随身长剑短匕递给他,忽然想起来问。
那汉子站起身来,接过兵刃。他七尺身材,一身白衣,束腕绑腿,乌黑短靴,双目炯炯有神。整了整腰间的黑檀木剑鞘,复从怀中摸出一把半尺长的匕首,双手把握,轻轻抽拔出来,“噌嗡”一声,又瞬间叩合。
那汉子满足地听罢那匕首入鞘之声,抬头向方强笑道:
“李十二,单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