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尽了,东边似是泛起了鱼肚白。
猪儿眨眨眼,驱走全身上下的困意,黝黑细长的手臂抱紧结实的树杈,满是小茧的脚趾轻轻的探到了树干的凹凸处。
“呼。”猪儿短短的轻喘一口气,手脚并用三五下便从这约丈高的山杨树上跃下来。摸摸绑在腰带上的铁刃,静静地向前探步。
这时候它们已经觅食回来了,猪儿想,黑瘦干瘪的面皮上带着一点丑丑的笑。总是趁着夜色偷食的家伙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酣睡中结束生命吧。
捕猪,这是猪儿正在做的事。山猪凶猛,发起怒时粗壮的庄稼汉都斗它不过,山猪狡猾,连契丹人引以为傲的狼犬也寻它不得。
但是总有弱点,猪儿明白。最厉害山猪是这样,最厉害的人也是一样。
薄雾一般的晨光从层层的树荫中弥漫进来,四周也不似那般伸手不见五指。一夜捕食,现在正是山猪长途奔波后,饱食满足和昏昏欲睡的时候。
猪儿侧耳听,不远处西边的山涧中有微弱的汩汩水深。他停下脚步,最大限度的躬下身子,眯缝着狭长的眼睛扫视四周。
没错,就是那儿。猪儿脏兮兮的眉眼之间闪过一点光亮。那是一丛黑黜黜的灌木丛,就是在一般的猎户看来,也和周围其他的灌木丛绝无两样。
猪儿不是一般的猎户。他把瘦小的躯体缩地像一条蓄力待击的小蛇,棕黑破烂的麻布衣裳已然和周围的枯树叶融为一体,手臂和腋下早擦上了山猪粪,绝不能让它嗅到人味儿。
这些事已操练过无数次,这是他唯一的技能,他的工作,他的谋生手段。他要确保在咫尺之间手刃这只凶猛的畜生,不能有任何差错。
近了,近了。猪儿抬手慢慢的拨开灌木,荆条的刺将他的手臂划出一道道血纹。他早已经紧紧闭上了呼吸,但看到那黝黑强健、粗毛锐齿的畜生,差点就要吸一口凉气。`
好大!
大也得杀!
猪儿猛地跃将起来,拔出腰间的铁刃,双手紧紧握住。他知道,这时绝不能犹豫,绝不能害怕。
“诶,畜生!”猪儿咆哮,他要喝住这只清梦被扰的猛兽,令它惊住,只要一刹就好。
就是这一刹!
山猪豆眼猛睁,獠牙摆动,发出一声短促的粗喘,就要侧身闪到一边,可那前肢却一软,慢了一下。
“噗!”
明晃晃的铁刃插进了前额,这是致命的前额。
“咿!”猪儿抬手握拳狠狠地砸在刀柄上,一尺长的铁器从这猛兽的脑袋上沉下去,山猪短促的叫唤还没能吼出喉咙,就被压回了腹腔。
结束了,猪儿看着这将死的猛兽倒在地上,四肢还惊恐地刨着泥土,“咿咿”的叫声也愈发地弱。
他心的砰砰直跳,有点得意,似是还有些残余的恐惧。
不对。猪儿拾起手边的一段粗树枝,高高的举起来。这是只公的。他瞅着这爬倒的畜生,再次对准他的额头。小的和母的在哪里?枝棒狠狠落下,带着冷厉的风声,锤在山猪的前额。
“呼!”
一道疾风吹过来,几乎要把干瘦的猪儿吹倒。
糟了!猪儿忙握紧手边的武器,抡起树枝回身甩过去,枝棒舞到一半竟戛然而止,被一道硬力量定住,如何也拔不出。
那力量来源于牙齿。粗长的鼻子恶狠狠的抽动着,獠牙死命地叼着猪儿挥来的树枝,黏糊糊的涎水顺着木头滴下来。
这是母的。那山猪肥硕健壮,立起来恐怕比他还要高。猪儿的冷汗从身上的每个毛孔冒出来,尽力用指甲扣住树枝的缝隙,将这当作他唯一的希望。
这母山猪鬃毛短而硬,直挺挺地立着,双目之间的褶皱里藏着一层一层的狂怒。猪儿瞟了一眼,不远的灌木里还有三、四只小山猪藏着,惊惶地等着娘。
不该犯错的,你早该想到。猪儿咬紧牙齿,汗流在眼睛里,手臂丝毫不敢放松。要死在这儿了。他想,倒也没什么负担。死便死,再不愁会饿着肚子睡觉。倒是希望那些死在我手下的畜生别跟过来。
一阵大力将猪儿从乱念中拉回来,他的胳膊几乎脱臼。那山猪猛地一拽树枝,猪儿朝前一个趔趄,一头栽到在地上,磕掉了半颗牙齿,吃下了一口掺着腐叶的生涩泥土。
就像那公猪一般死掉,猪儿心想,可我不必扑腾四肢,白费力气,不如死得安生些。
母山猪一声短促的嗥叫,张口扑来。臭气逼人,那獠牙正对猪儿的眉心,想必它也懂得以牙还牙的道理。猪儿逼上眼睛,仿佛已经感受到那锐利的牙齿没入自己的颅腔,看的到自己被一块块吞入这畜生的喉咙,闻的到这片树荫下他血液的腥鲜。
老天爷指引我来此,他老人家不愿再看到我残喘,这是我的命。
一声微鸣,那时刀划开晨风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短促的嗷叫。猪儿一惊,赶忙睁眼,只看那粗壮坚硬的躯体已经朝它压下来。
猪血极多,想必那那一刀刺中了心脏。猪儿惊惶地舞着双臂,想要挣扎翻身起来却不得力。太重了,他只能由着那腥臭的猪血浸透了衣裳,由着那整个身体泡在血水里。
沉重的脚步声近了。那是一个七尺有余的汉子,一身青色粗布衣裳,翻领窄袖束腿,梳着两段粟特人的发辫,挺着水缸粗的腰身。
那汉子走近猪儿,俯身瞅了瞅,咧了咧嘴,似是对那狼狈相十分感兴趣。他扭头,看到了右侧灌木丛里瑟瑟发抖的小山猪,接着抽出插在它们娘亲心上的横刀,朝那三只小畜生走去。
猪儿看它们不过个半月大,棕黑色的鬃毛还没长齐,体格不过及他的小臂。黝黑豆眼痴痴的,短细的四蹄还在晨风中打颤。
一只!两只!三只!
这粟特大汉倒像是屠户!一刀将一只的脑袋斩下,另两只还未来得及窜开,“倏”的一声,便被那长横刀钉成一串。
猪儿靠猎山猪吃饭,要对付那凶狠、狡猾、坚韧的畜生,自己的手段自然不能弱于它们。但是今天看到那汉子屠杀猪仔的自在,心头也不由得冒出了阵阵凉意。
“喂,你是做甚的?”汉子从腰上取下一块麻布,擦着淌着血的刀刃。
“猎猪的。”猪儿还被压在母猪身下。
“你这模样,倒像是被猪猎的。”汉子自顾哈哈大笑,走过来抬手稳稳提起母山猪,抛在一边。“我叫扎荦山,你叫甚么?”
猪儿被压的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大吸几口气,用力从血滩中爬滚出来。
“猪…猪儿。”
重见天日,吸着清爽的晨风,仿佛像一个从坟堆中爬出来的还魂者。他瞅着那名叫荦山的汉子,觉得有趣,身上的恐惧感戛然而止,如潮水一般褪去。
“姓甚?”
“没有姓。”
“没有姓?”汉子的眉毛一动,摸摸自己的虬髯,朝猪儿憨憨的笑了笑。“你愿不愿意跟我?”
“愿意。”
猪儿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还未想过就点头答应。可他心里好像隐隐认为那扎荦山就是庙里的天神,有他在这,整个林子的猛兽都不敢兴风作浪。自己跟着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好!”汉子点头,把着猪儿满是血污的手,将他拉起来。
猪儿感觉似是将手塞进了满是柴薪的炕洞里,那手巨大,粗糙,却十分温暖。
“我给你一个姓。”汉子想了想,说道。
“现在这天下,李家人做主。”
“你就姓李罢!”
扎荦山自顾得意的笑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抽出一捧衣裳,叫猪儿换下。两人随即一前一后向西边走去。
猪儿心事重重,心里知道猎猪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好像命运的马车,驶入了一条迷雾中的曲径,再也看不到起点。
“李猪儿。”
他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