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救我。”
“我为何要害你?”
上官婧不再问了,她将身子转向一边,慢慢地收拾衣物。远处的李白对窗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二十名羽林军士垂手持剑立在院内,雄姿英武,正气凛然。这正是适才与李白拔刀相向的二十名士兵,也是在今日酉时要护送寿王赴剑南任的二十名士兵。
李白呆呆地看着窗外,一汪思绪乱成一团,理不清、道不明。
“当日离开广德坊。”上官婧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轻声道。“三个大内侍卫带着一火武侯正在对街埋伏。”
她的声音很轻,好像没有对任何人在将这件事。
可是在屋里的听众只有一个。
“你对李瑁了解多少?”
李白回身问她。
上官婧回头,眼眸相对,她赶忙闪躲开来。
“他是玄宗的十六子。”
“宠妃之子。”李白接话:“少有才气,风采俊逸。”
“这样麒麟之才,圣上怎么放心他与我们同行。”话到此处,他自嘲般地叹气轻笑。
“我不明白。”上官婧道:“你可知高力士为何要我和你同行?”
李白回道:“他自然知道你并非罪犯,况且那日你亦抵挡杀手有功,便推测出你并非恶人。”
“今日我又提出以‘寿王同行’为条件换你自由之身。”李白顿了顿,道:“朝廷的人便合理认为我们是‘同道’人。”
当然,向蜀之路遥且艰辛,两个男子同行难免无趣。同行路上有这样一个女子相伴,即使高力士也想必认为这是苦中作乐之事。
李白自然没有将这层缘由讲出来,他不必讲的。这层道理上官婧这样的女子自然知晓。
拥有如此绝色颜容的女子,又怎会拥有美貌而不自知,拥有美貌而不善用呢?
况且。李白轻笑摇头。除了姣好的容貌,谁也不应该忘记她还有一身杀人的武艺。
“你到底…”
“你究竟…”
两人同时转身望向对方,几字短句又同时脱口,不禁失笑。
“你猜猜?”李白觉得有趣。
“你先猜。”上官婧答。
“好。”李白取出匕首,习惯性地奏响一声嗡鸣,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上官,是河南道的大姓。贞观初便擢进士第,龙朔年间位及宰相,非楚国公上官游韶莫属。”
上官婧双肩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一切都被李白收在眼底。
他接着道:“长安城中暗流涌动…鲍鱼之肆。你游荡其中,到底有什么目的?”
“哈哈哈。”上官婧并不答话,她抬起眼来,秋波流转:“来自蜀地的吟游浪子,嗜酒爱剑的诗律痴汉。”
李白抬头看她,上官婧的双目的迎上来,似笑非笑。
“你这样的人,岂愿意在皇城之中趋炎附势,做皇帝的犬马?”
“况且。”上官婧顿了顿,对自己的反攻非常满意。“你有文采,何不选科举之路?仗剑而行虽有仙侠之气,说到底也不过是阴祟的勾当。倒不如案牍之艺,方能日升月恒、平步青云。”
李白沉默了半晌,笑了笑。
“我生在西域,无郡县乡里名籍,故无法通过科举入仕。”
他又道:“在外干谒无果,便想来长安碰碰运气。”
上官婧愣了刹,一句“无郡县乡里名籍”听来简单,其中却不知藏了多少难为人道的故事。
她回过神来,浅笑着摇摇头:“干谒用诗文,你在长安用的可是剑。”
“诗与剑于我,并无太多不同。”
“没有不同?”上官婧笑道:“剑是伤人的,诗是悦人的,当然不同。”
“错了。”李白正色道:“诗文徜徉恣肆,自有剑器入木三分之力。而剑器气贯长虹,亦有诗文雄奇飘逸之秀。”
“那酒呢?”上官婧道。“我尝闻你们诗者‘无酒不成章’,这又是什么道理?”
李白听罢一愣,露出一副失落相。
“你这一说,肚里的酒虫又被唤醒,才想起我已五日未饮滴酒了。”
上官婧看到李白懊恼的样子,不由得好笑。
“西市腔,郎官酒,还有蛤蟆陵的阿婆清。”上官婧捂着嘴轻笑。“今晚就要出发去剑南,你这带着伤的身体可是无福消受长安的美酒了。”
李白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咽了口水急问:“我听说西市的酒肆之中有胡姬美人,售卖葡萄美酒,客居长安者流连忘返,只为此故?”
“你到底是为美酒还是美人?”上官婧笑道,“美人也不过是为了让你多喝几杯,却也不会醉倒在你的怀中。况且葡萄美酒只有长安一处,此去剑南恐怕…”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莫言蜀道难上难,举杯三千今宵醉。”
一声大笑,房门倏然大开!
二位卷发碧眼胡姬手持玉缸,眼波流转,身姿曼妙,鱼贯而入。
一位剑眉长眸的年青郎君迈步进屋,他身着青色的锦缎胡服,腰间携着一把短横刀,目光如炬,神采非凡。
“太白兄,上官娘子,某叨扰了。”那男子笑起来,带着温柔的笑意。“今日傍晚你我行路之前,且用这长安的醽醁翠涛慰藉一二。”
在二人惊异之下,二位胡姬娘子将玉缸放置在案桌之上,复从怀中取出三只玉壶,三只白釉杯。玉缸之中淡紫色的酒液如丝绸一般落下,众人恍惚之间,玉壶之中,釉杯之内,寓所之里,遍是丝丝缕缕的幽香。
“太白兄,你身体有恙,而这长安城内的清酒又太烈,不宜饮。”
那郎君径直步入,坐在案桌旁,举起白釉杯轻轻地晃。紫色的酒液轻轻摇曳,轻嗅酒香,他的嘴角浮现出满意的笑意。
“可这葡萄美酒却是不同。”他接着道,“虽然失了些许烈性,反倒增添了清冽和甘酸的香气。这西域的佳酿与其它不同,非但不伤人、不醉人,还能为身体增益,有助恢复啊。”
李白也笑了,举杯将紫色的酒液一饮而尽。清冽甘甜,丝绸一般从咽喉滑落,他想努力去回味那一刹的感觉,却只剩下了星星点点的苦涩。
“嗯?”那郎君歪头看向李白,似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奇怪的酒。”李白大笑,“我能察觉到那种美妙,却留不住它。”
那郎君也抚掌大笑,道:“似是这世间最美的佳人,回眸一笑却飘然而去,似醒非醒,如梦非梦。”
两名胡姬复为二人斟满。对视一笑,一饮而尽。
“你是寿王?”上官婧问那郎君。
“正是。”李瑁轻嗅着酒香,带着笑意道,“上官娘子可否愿意饮一杯?”
上官婧笑道:“我不懂饮酒,也识不得其中乐趣。为何不让这二位娘子作陪?”
李瑁看向两名胡姬女子,道:“吟丰和云婉虽是家婢,但她们二人自幼伴我读书,手里抓了我不少把柄,我可不敢使唤她们。”
名叫云婉与吟丰的两女低下头笑了,轻轻地答了声“公子说笑”。
上官婧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原以为两名胡姬只是酒肆陪酒的普通女子,却未想到她们竟是寿王府的家婢,惊奇之下,不由地多打量了两女一眼。
那云婉和吟丰虽然生的胡人面貌,眉宇气质却不似胡人那般张扬,带着唐人的温婉。
“新月眉,双平髻。”上官婧心念道,自嘲般笑了。这双平髻是宫侍才有资格梳的发式,为什么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况且这样的发式,自己不也梳起过吗。
上官婧举起酒杯轻啜一口,向李瑁笑道:“此行入蜀所为何事?殿下可否向我们告知一二?”
李瑁轻轻地将酒杯放下,脸上轻松的神色渐渐褪去,眼眸中多了些许沉稳,些许期待。
“报国。”寿王正色,看着上官婧的眼睛。
“噗。”上官婧笑出声来,全然不在意二女斥她的眼神。
“我只是一个飞贼,在这长安城内偷偷东西,能养活自己便是了。”上官婧抬手向李白,道:“而这位,不过是只懂得吟诗饮酒的浪荡诗人。”她看着李瑁的眼睛,“我们这样的身份,谈何报国呢?”
李白自然也是想要知道的,但是他却不愿问,他也不必问。
报国,这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二字啊。
我虽然那么的热爱自由,不喜约束。可“报国”的分量那么重,能给我多少回报!若是有了那些回报,多少已成定局的事,结果或许都会不一样…
“你不是普通的飞贼,太白也并非凡俗的诗人。”李瑁笑道。
“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李白轻轻地哼着,一杯复一杯的饮,全然没有听到两人在说些什么。他的眼睛已然迷离了。是酒醉?还是人自醉呢?他的眼眸前浮现出了碎叶城的风沙和大匡山的瀑布,还有那留不住的一支背影,抓不住的一缕青丝…
“再饮一杯,我们便行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