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不等通报,就带着一队羽林军冲进忠王的宅院。
李亨在宅院里俯首立着。寒风阵阵,吹着他因紧张而发红的面庞刺痛。他年少英姿,身着淡青色赭纹长袍,五官端正而忠厚,身材中等而结实。
在这十六王宅中,他的院子就在西南处一隅,自古以来以北为尊、以右为长,他行三,按理来说如何也能够在朝南的院子随意选一所。但是他不愿意,他宁愿选择这西南偏隅,宁愿选择最小的宅子,宁愿选择最少的奴仆,宁愿终日不出府宅。
除非圣上召见和祖宗祭祀,还没有人见过忠王走出府宅一步。他的文韬师父乃是“诗狂”贺知章,武略亦师亦友是玄宗假子、世家忠良王忠嗣,有这样的名士为师,照理来说李亨应当是文韬武略无所不精才是。可他却偏偏继承了他父皇弄猎好禽的本事,喜爱饲禽养兽,他的飞禽更是连兴庆宫的鹰坊也不及,据说每年玄宗狩猎,也会派人来忠王宅借鹞鹘二禽一用。
人们都说虽然忠王好玩贪乐,但亦是忠厚温俭,是一个好皇子、好皇兄、好丈夫、好父王。
但他却绝不可能是一个好皇帝。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这样一个没有野心、没有口碑、没有能耐的人,是绝不想、也绝不可能成为皇帝的。
此时的李亨忿气极了,但他性子当中的怯懦往往总能占据上风。
他慢慢地将身子躬下去。
“阿翁。”
李亨的语气当中的情绪消失地一干二净。
“屋内是我的客人,他现在身体抱恙,不便来见您,还请将军见谅。”
高力士和这位三皇子不是那么熟络,他自然认为不必与李亨熟络。
在这个位置上,高力士需要与所有能够熟络的人熟络。
除了李亨。
这位出了喜玩没有任何地方像他阿耶的皇子,实在是找不到需要和他熟络的理由。
“大王。”高力士轻轻作揖。他臂膀紧实,中等身材的四平八稳,这一揖就如蜻蜓点水,不着痕迹。轻轻道:“我带了圣人的口谕,务必要拿下此人问罪。”
李亨脸色显白,神色之中带着尴尬和退避。这些都被高力士看在眼里。
“进。”他下令。
二十名羽林军士鱼贯而入,即使穿过李亨身边也没有丝毫迟滞,后者只能垂手立在原地,煞白的脸色被明光铠晃得更加局促不安,适才对高力士的反驳好像已经用尽了他的气力。
“执刃。”
众军士齐刷刷地拔出刀来,将房门层层围住。他们都是从边地一一选拔出的战士,令行禁止、执纪无情,是皇帝身边最忠诚、最勇猛、最无情的守卫。
高力士神情波澜不惊。有这二十名军士守在门口,就算对方化成最灵巧的鹞子也飞不出来,何况守在宅子高墙外的,还不止这些。
“忠王殿下,恕老奴冒犯。”他回身向李亨再作一揖,随后转身面向房门,抬手一呼。
“拿下。”
手还未落,这声“拿下”的命令也才刚刚飘到军士们的耳中,那扇被二十柄利刃团团围住的屋门倏然大开!
“高将军,我认罪。”
李白的脸色还是相当的差。
无论是谁留了那么多血,气色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气色虽然差,但是双目当中的神采却丝毫不减。这神采是高力士见过的。
高力士忽然想起李十二第一次在兴庆宫拜见圣人时的情景。
那时与今日并无不同,他迈着相同的步子,脸上是相同的神情。步履眉宇之间,由内向外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质。
是什么?
高力士想明白这倒底是什么,他连着三日也不能寐。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两个刚入宫的小奴,竟然在御苑偷偷爬上枝头打枣。
这二人嬉笑不停却又不敢大声惊扰,一个爬在树上打,一个捧着袍子接,枣子没打下来几个,两个人却被对方鬼祟的模样逗得捧腹。
他们只是被地方的刺史送来的奴仆,虽然面貌生得不错,脑瓜也算聪明,可是在这大内之中,也只不过是地位最低的蝼蚁。
他们每天活着的意义,难道不只是多吃粮食填饱肚子、少做错事少挨打吗?
可高力士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的样子,心脏好像被一直手狠狠的揪了一下。
他叫来侍卫,将这两个小奴抓起来打到皮开肉绽。
高力士总算懂得了那气质出处何在,他也明白了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去想这件事。
“高将军,我认罪。”
高力士那对卧蚕大眼紧紧地盯着对面轻笑的年轻人。他脸色惨白,一道疤痕从侧脸延伸到颈子上,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一生的印记。
“哦?”高力士点点头,道:“那就跟我们走罢。”
“还不行。”李白想咧开嘴笑却触到伤疤,脸上的肌肉疼得轻轻抽搐。
“太白食言,甘愿受罚。”李白轻作一揖。“但是白某,人是自由的,不能随将军走。”
说着,李白抬手从腰间猛地抽出长剑。围在他周遭的二十名羽林军士没料到他胆敢亮出武器,怔了一霎,随即提刀向前。一个弹指间,二十柄明晃晃的刀刃就朝李白身上二十处要害劈砍刺来。
“慢!”
高力士高呼一声,一个健步来到李白身前,拔出身侧军士的横刀便打其咽喉,那力道之狠、身形之快,让周遭的羽林军士都为之一惊。
李白横起剑鞘格档,包银的刀鞘重重的砸在剑鞘之上。伤势未愈,左臂为之一震,右臂正要挥剑,关节猛地竟被一只大手紧紧扣住。高力士向一名羽林司戈目光一扫,两名军士上前一步奋力扣住李白的双肩,另有一名军士将一掌击落李白的长剑木鞘,将他的双手紧紧锁在身后。
高力士将横刀交还其主,面无波澜。仿佛适才用两招制住李白的人并不是他。
院中的人无不吃惊至极,谁能想到深居大内庙堂之中,中立不倚、得君不骄的高公公,还有这等身手!
李白苦笑。他的双臂还被紧锁在身后,浑身的肌肉疼痛不堪。他虽然确没想到高力士力量这样强、出手这样快,但若非此番伤势过重,也不至于被这样擒住。
“放人。”高力士轻轻抬手,随后抬手作揖,身体微躬,道。
“李郎,老奴得罪了。”
李白一愣。
误了君令,根据国法他罪该死。食了人言,按照道义他也不愿再活。只不过,他从来不想、也不会按别人的话做事罢了。
你要我走,我偏不走。你要杀我,我死也要挥出剑来。
“胡人一案,颜昕已面圣陈词。”高力士继续道。
“李郎已拼尽死力,圣上洞若观火。虽未能保全贼人性命,但也不可说无功。”
李白看了一眼忠王,李亨正轻笑着向他点头。
许是忠王请颜杲卿面圣陈词,在汇报边情时和圣上讲了长安胡人的事。李白想。
“白某食言,理应受罚。”李白将长剑收鞘。“长安城内暗流涌动,我也有重要的情况向圣上汇报。”
高力士浓眉轻挑,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道:
“长安城的事,乃是县尉武侯职责所在,李郎不必再费心了。”他顿了顿。“现在圣人另有一事重托李郎。”
“何事?”
“请李郎随寿王赴剑南赴任。”
“我令陛下失望过,还弄成这副样子。”李白摆摆手:“恕白某难当大任。”
“你不去?”高力士抬头看着李白的眸子。
“不去。”李白轻笑。
李亨的脸色变了变,他着急地向李白使了几个眼色。
长安胡人之事,圣人不再追究便好。可你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一介草民,圣上予你重任,乃蒙汝祖上福荫。此番抗旨不遵,乃是大不敬的重罪,这李白真是好大的胆子!
“也罢。”高力士余光斜看忠王一眼,也笑了。“圣人口谕,若是李郎不愿前往,由他。”
“容某告辞。”
李白倒是没想到那么容易,他抬腿便走。
高力士挥出拂尘,拦住他的去路,道:“且慢。”
“只有一事,圣上还要请李郎代为决断。”
话毕,两名羽林军士便押着一个身着青色胡服的女人步入庭院。那女人头发散乱,面容失色,一双原本神采飞扬的眸子也变得暗淡极了。
李白当然没有忘记这张脸。
“此女李郎想必是见过的。”高力士不动声色地轻笑:“胡人一案,县尉怀疑她是幕后真凶。”
“她不是。”
“那谁是?”力士反问。
李白语塞了。
他明白,四品高官死在城内,人心惶惶朝野动荡。现在嫌疑人犯已死,要给满朝文武、长安百姓一个交代,还有人必须要死。
他们要让那女子死在国法之下!
“你要我做什么?”
“圣上口谕。”终于等到了这句,高力士舒了口气。“请李郎发落此贼。”
“如何发落?”
“流放岭南为奴,或是…”高力士抬眼盯看着李白。
“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