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并不愿透漏自己的身份。
一言道出,自己的身份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但这样的变化也在预料之中。
“王御史,这是左车,我的副将。”哥舒翰抬手,向适才拿刀抵着王维喉咙的斥候。“适才多有冒犯,请恕罪。”
左车不过弱冠年纪,生得一副西域人的面貌,五官棱角分明,身材颀长,棕黄色的眸子精悍而坚毅。此时他安安静静地就立在哥舒翰的身侧,即使是误捉了朝廷任命的监察御史,也那般沉静笃定,也那般不卑不亢。
时辰仿佛定住一般,王维在等着左车说着什么,而左车却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就这样安静地立在那里。
王维感到难堪,于情于理,他当然都不能怪罪于左车,但于公于私,都需要一句道歉来缓释这尴尬的局面。
哥舒翰胡髯颤了颤,脸上挂着抱歉的笑意,虽然是道歉的口吻,言语中却满是宠溺:“左车是某同族人,官话讲得不好,也不懂礼数,是某管教不周。我代他向王御史请罪。”
虽道是“请罪”,但哥舒翰的容不改、身不动、色不变。
斥候奔袭千里、遁隐身形,只为能发现潜在的威胁,保证三军和主帅的安全。王维自然明白,左车的行为非但不是“冒犯”,倒是尽职尽忠的有功之举。
“左车将军武艺高强、执纪严明。摩诘身在太原之时,便尝闻哥舒将军戍边之功,更晓得左车将军乃是您麾下的得力干将,岂有怪罪之理。”王维接着道:“某此行赴凉州,须拜会王忠嗣将军,并将边情呈给陛下。”
不要相信任何人。
临行前,玉真公主这样叮嘱王维,并告诉他:若无紧要事,最好不要与任何朝官接触。
他当然记得。可是他根本未曾见过圣人,根本不了解边情,根本不知道这次来凉州的目的。这次遇上了哥舒翰,虽然难免与朝官接洽,但却未尝不是探求“真相”的关键一步。
“这也不能算是谎言。”王维自忖,“监察边吏、呈报边情正是监察御史的职责所在。”
“凉州战乱,吐蕃贼人日夜袭扰。”哥舒翰左掌抚着腰间的横刀,向王维道:“若王御史独行赴任有失,当是某之责任,不如与我军同行。行军虽苦,毕竟集众军士之力,可保御史无虞。”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哥舒翰年逾不惑,大器晚成,自被擢为河西节度王忠嗣的衙将,非凡的将才便显露出来。此人刚勇至极,曾持半段钢枪带着十余骑,击退了吐蕃三队人马。此人亦远谋至极,赴任不久便提议在久攻不下的军事要地石堡城下,修筑神威、应龙二城,令我军精锐似尖刀般直插吐蕃防区。
王维看着哥舒翰,无论于行路之便,亦或于寻求“真相”之需,他都没有理由拒绝。何况哥舒说得如此恳切,若是还要拒绝,那王维这个监察御史,未免让人感到疏离自负。
“摩诘从命。”
车马隆隆,沙尘浩荡。
这是一整支连队的轻骑,不过五、六十人。每骑配有一柄马槊、一支横刀、一把强弩和一面圆盾,清一色的回鹘骏马骁腾强健,整齐一致的明光铠熠熠生辉。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星旗电戟,如火如荼。
连队直向凉州进发,日行八十里。王维的马匹由军人代管,他被安排在哥舒翰的车驾上,而车驾的主人此刻正一骑当先,为众军士开路。
简易的马车是几个军士为哥舒翰搭起来的,但哥舒翰并不愿乘。世代戎马养成的性子,手持缰绳,策马奔腾在黄沙之上,方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滚烫的沙尘、骄烈的日头还有骏马的粗喘。行军是枯燥乏味的,但初到此地的王维却觉得一切都新奇而有趣。
“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马嘶乱,争渡黄河水。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
他自幼生活安详而富足,生活中从未接触过与沙场战事沾边的任何事。唯一对于战争的记忆,只来自于师父裴旻的点滴描述。
一路未歇,直行了十几日,经过了秦州、洮州、兰州,一步步地深入陇右战区。
西北边域,民风与河东、关内大为不同。一路上牧羊人的呼号高昂,戍守军士的羌笛悠扬,还有大啖羊肉、豪饮美酒的爽快。虽是一路风尘颠簸,却别是一番滋味。
行在路上,斥候常常会将前方最新的战况告知哥舒将军;每至一地,当地戍守的边将便会将此地的军情民意汇报上来;夜深扎营,王维也会借机与军士攀谈,或为讲述河东之风貌,或为弘扬禅宗之意境。
由此,王维亦对边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原来吐蕃人这次的攻势极猛、兵力甚重且毫无预兆,这次哥舒翰回到长安,即是奉王忠嗣将军之命,借长安羽林精兵以御外敌。本次先行的五十余骑乃是先发之兵,随后将有五千羽林军和一万龙武军正向凉州驰来。
“吐蕃奴是冲着长安来的。”
夜中,王维与众军士围着篝火取暖,不远处年轻的军士吹奏起悠然的笛曲,宛转千折,令旅人心碎。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那军士将铁盔放在手边,他的头发被风轻轻扬起,眸子里显出淡淡的忧伤,而那刀锋一般棱角分明的嘴唇,分明昭示着他的坚定。
今夜的风格外轻柔,将他的曲子缓缓地送到整个营地。
“你是初次赴边?”王维道。
那军士点点头,反问王维:“您是文士,为何来着黄沙之上,惨烈的战场?”
王维摇摇头,并未答话。年轻的军士接着道:
“吐蕃奴此番施战,与先时大为不同。我有一堂哥是驻扎鄯州的队正,上过几次前线都侥幸挺了过来。”军士将羌管收起,正色道:“据他讲来,吐蕃奴此番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取洮河通道。”
洮河通道。
王维愣住了。
近百年来,唐军与吐蕃时和时战,吐谷浑边地几经易手。多少关中男儿埋骨黄沙,多少汉家白骨永没胡地,可这说到底,也不过是缓冲地控制权的争夺,吐蕃人从没有试图对洮河通道下手。
这条通道意味着什么?
对与唐军来讲,洮河就等同于长安。
只要控制这条通道,吐蕃军队便可以居高临下、直入平川,可顺洮河而下直取灵州重镇,亦可沿渭水穿越陇山直插关中。
但数十年来,唐军从未在洮河通道严密设防,吐蕃军队也从未在洮河通道尝试用兵。因为对吐蕃人而言,大唐远在天边的都城长安,并没有踩在脚下的土地实在。
那么这次用兵,直指长安,到底是何用意?
“岑伍,你在胡言些什么?”
哥舒翰金甲未卸,正执剑巡营,恰好经过此处。
众军士见将军到此,赶忙起身行礼,那被呼作“岑伍”的年轻军士一慌,将羌管也掉在了地上,
哥舒翰走近前去,将羌笛拾起递给他,青灰色的眸子里带着慈父般的暖意。
他转身对王维笑道:“岑参年纪虽小,却通达兵术,文采斐然。他虽然还没有上过沙场,但我想他不日将会成为一名不错的参军。”
哥舒翰虽然治军严厉、鸡犬不惊,却能准确地记得麾下的每名军士姓甚名谁、有何专长。沙场行军之中,有如驱赶族群的头狼,搭营畅饮之时,又像疼惜老幼的公羊。
王维正色道:“吐蕃军试图攻下洮河,欲意直图长安,可有此事?”
哥舒翰看了看四下围着篝火的军士,他们纷纷散开丈远,将谈话的空间留给二人。
“岑伍之言,摩诘听罢就罢了。”哥舒翰苍茫的嗓音有让人难以反驳的魔力。“蕃奴之意,某实难测。不过,贼人若想取下洮河,也绝非易事。某此番回京调兵,正是要助金吾将军,一举拿下石堡城。”
“石堡城?”王维疑道。“就是那久攻不下,可以一当百的金城汤池?”
哥舒翰听罢,左掌把着横刀对着西风大笑起来。那笑声豪迈而沧桑,融入漫天的黄沙,汇入苍凉的冷风,冲入王维的耳畔,令他感到悲壮、凛冽而安心。
“石堡小城,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