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的风雪大如鹅毛,一层层的积下来,天地素裹,让这一片荒凉的天地更显凄沧不已。
厚皮靴几乎没入了雪地当中,此段路积雪尤甚、泥泞不堪,马不能行,王维选择牵马步行,决定等到路况稍好再快马加鞭赶上落下的路程。
离开长安已经是第二日了,他身上带着玉真公主的鱼符,就算是官差,官道上的驿站能供他食宿、为他照料马匹。尤其在这样前方有战事的日子,每个驿站都会增派更多的人力马匹,以通报军情,迎接使者。王维需要操心的事情并不多,他只要按要求及时到达凉州战区就是了。
可是他的心情可不是冬日边关看雪如此简单。
西边战事一起,玉真公主便请王维前去议事,而第二日,便要他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暗中出使西边。所为何事?王维问了,公主只是笑盈盈地请他务必及早赶到战区,却绝口不提为什么。
为什么?
玉真讲了两个字:“真相”。
王维苦笑。小时的愿望,是来长安一展宏图,可是到了弱冠之年,在明律读书懂经学剑后,却发觉原来人世的强弱贫富贵贱之事如此的无趣,他变得更愿意去追求内心的宁静与满足。
他本身想要一直守在师傅身边,一生读书作画学剑的。功名?那不过是自卑者追求的短暂满足,富贵?恐怕只是酒肉穿肠的长久悔恨,名声?或许都是沽名钓誉者的浮云泡影。
奉师之命来到长安,一切都变了。
夏卿变了。看到了长安坊市之繁盛、达官之富贵、丝绸之华丽、美女之可人,他决意要取功名,再不愿回太原去。
而他自己,也变了。一切只因为一个女人,一个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神秘如九天河汉、美丽如静水素练的女人。
他突然有了考取功名的念头,他要飞黄腾达,要一展宏图,要平步青云、欲上青天,丝竹乐律不过是攀升的梯子、吟诗作画成了附庸的资本。王维有时感到痛苦,人为何变化的如此迅速?他却时常安慰自己,为了那个人,一切都值得。
驾!
天边一声嘹亮的呼喊,将王维的思绪拉回远处风卷黄沙的天际。辽阔的黄沙愁云下,好似手持羯鼓的天神,力道由轻至重、频率由慢趋快、距离由远及近,天地间轰隆隆的声响裹胁着滚滚的黄沙翻腾过来。
是谁?王维心下奇道。至长安方向赶来的车队,总不会是吐蕃人。既然是来自长安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也罢,王维心想。看这马队的驰往方向,也是往西凉战区去的,不如等其靠近了仔细看看。若是军人总有番号,若是边吏便上前拜会一番。
一场没有目的的旅行?
王维兀自摇摇头,若是这样茫无目的地行至战区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主动谒见,说必定能在言语之间寻得事情的原委。
“别动!”
思绪回神,一把匕首的钢刃便顶在了王维的脖颈上,寒天雪地当中的铁器冷得格外刺骨,他的右肩被紧紧地钳住,毫无挣脱拔剑的可能。
“你要什么?”
王维努力将身体放松下来,理智告诉他这个语调奇怪的瘦高男子随时会划开他的喉咙。若他遇到的是盗匪,这时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配合,毫无保留的配合。
一股沉重的力量重重地砸在王维的膝后,毫无保留的配合等来的是几乎能折断胫骨的一脚。
“老实点!”那男子操着含糊的语调,听不出情绪的波澜。半跪在沙地里的王维疼得咬紧牙齿,右臂还被紧紧的钳着。
这到底是什么人?王维要自己冷静下来。
是吐蕃军人、探子?不会。这里远离战场,来如此之远的地方探查,对吐蕃战事也不会有任何的帮助。
他能感觉到刀锋在自己皮肤上划过的刺痛。王维轻轻地、缓缓地侧过头,想看看那男子的相貌衣着。
凹陷的眼窝、尖而挺的鼻头,细长的双目中镶着一对棕黄色的眸子,就像一头夜间寻得猎物的枭鸱,牢牢地盯着远处隆隆迟来地马队和遮天蔽日的黄沙。
他穿着明光铠!
胸前的圆护打磨得不再光亮,膝裙和披膊改良成了便于活动的款式。即使这样,也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名震四海的大唐明光铠。
“此人生得一副西域人的面孔,原来却是我军的斥候。”王维舒了一口气,想到,“其目光朝向马队,行伍之中必有其首领。”
王维此时也不再试图伺机反攻。反观自己被对方突袭时的状态,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奉朝廷之命出使凉州的官员,倒像一个潜伏在朝廷要员行道之中意欲刺杀的不轨之徒。
他不由得自嘲地笑笑,除了膝后挨的一击,也不怪这斥候用匕首抵着自己的喉咙了。又想到这个年轻斥候,眼看也不过十七、八岁,竟能神鬼不觉地潜行到自己身侧,除了自己大意之由,也真好奇是什么样的军队,竟培养出如此出色的军士。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赭红的日头隐在昏莽的沙尘之中忽隐忽现,王维脖颈上刀刃里力道猛地加重了几分。
“将军!”那年轻斥候拽着王维起身,朝着马队的方向疾呼。
十几骑玄采轻甲骏马停了下来,两边的骑手纷纷让至两侧。金重甲,白羽箭,一杆长柄浑铁枪,一骑轩昂吐谷浑马,一缕铮铮玄青胡髯,那将军拉起缰绳,几步之间来到王维身前。居高临下,一双精铁一般的青灰眸子仿佛能在王维的脸上烫出灼黥。
黄沙荡去,马队的旗帜浩浩荡荡,两个锦绣大字与日争辉。
“哥舒。”
王维心下一惊:“是哥舒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