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恐慌发作完,苔藓已经爬上了我的皮肤。
我不得不起床。
我动不了,再加上残留的震颤不停地抖动着我的肌肉,但是,是时候站起来重新控制我的四肢了。我需要个背景乐,在世界上最小的小提琴上演奏滑稽的序曲,在我强迫咔嗒作响的膝盖站起来承重时演奏。这就好比在流感爆发后找回了你的力量。我蹒跚地穿过卧室,扶着我所经过的一切东西,试图走到厨房,因为那里的温度要低一两度,或者至少我可以爬进巨大的冰箱里,让自己凉下来。
只不过当我走到厨房时,那里没有流通的空气,我仍旧觉得自己被塞进了橱柜里。所以我继续迫使双腿向前走,直到来到前门。
我提起门闩,转动钥匙,滑动螺栓,保障我的安全的两把锁仿佛变成了二十把。太多的咔嗒声,咔嗒、咔嗒、咔嗒,烦得我想抓掉自己的头皮。
最后砰的一声,我拉开了门。空气像冷水一样拍打在我身上,整个身体都随之叹了口气,我敢说小镇的另一边都能听到。紧张感正从我身上消退,仿佛你在艰难的一天结束之后爬进热水浴盆一样。
我从来都想不通,我是怎样地在渴望新鲜的空气的同时又如此惧怕它。里弗斯医生告诉我这本来就没道理的。她说,她以前的医院进行过一项研究,结果显示,相较于死亡,更多的人惧怕公开演讲。想象一下,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认为,大声说话十分钟比永久沉睡更可怕。大脑根本就是一个邪恶的独裁者。
“早上好。”
我沉湎于思考中,以至于没有看到他。我的骨头从身体里跃起,我撑着身子,抬起肩膀,躬着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即将发出嘶嘶声。新来的男生肩上挎着背包,正漫步在他的车道上。
该死,他为什么总是在外面?我们从没见过之前住在26号的居民,老妈经常调侃说他们是吸血鬼。当然了,在我的大脑变得扭曲后,她那活死人的玩笑也就没那么好笑了。但隔壁新来的男孩,卢克,就像一个不讨喜的亲戚,总是出现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我怀念那些可以安心地任由恐慌发作的日子。他对我笑了,于是我忘了自己为何感到沮丧。他的笑容让夏天显得微不足道,我忍不住盯着他看。
“最近怎么样?”
“还好。”我的声音很小,吱吱作响,听起来像一只老鼠。
“你出发去学校吗?”
我点点头,撒了个谎。一个自发的、防御性的动作,由常年说“不”后到处找借口演变而来。
“你在哪儿上学?”
啊,这就复杂了。谎言的麻烦就在于它们总是喜欢成群结队地出现。
某些无聊综艺节目的倒计时声开始在我的耳朵里滴答滴答地响起。我们区有两所学校,一个是城市北边的卡蒂诺,另一个是南边的费尔菲尔德。我们处在中间,他有可能去其中任意一所。
“卡蒂诺。”我说道,手指握成了拳头。实际上我在那儿做过几周的学生,他们确实说过我准备好了就可以回去,所以这也不完全是谎言。另外,费尔菲尔德在高中足球方面挺厉害的,而他戴着那枚戒指。
“很好,能在大厅附近看到我认识的人真好。”
惨了。
“送你一程?”金色阳光如瀑布般倾泻在他身上,模糊了他的脸庞。
“我今天不去学校。”谈话从未如此像机关枪响一样接连不断,我假装咳了一声,深呼吸一口,把自己置于令人怜悯的音节之下,“病假,咳、咳、咳。”为了配合自己的谎言,我还像模像样地多咳嗽了几下。
“抱歉,那太糟糕了。”
“只是个感冒。”我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死不了。”
他打开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小卡车的乘客门,将行李扔在前座上。我回头看了一眼,想着是否该回里屋去了,因为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可当我回头看时,他走到了我们房子间的树篱边上。
“那么,你有什么看法,邻居?他们会在那边生吃了我吗?”他微笑着,但是我那蜘蛛侠般的敏锐意识感到了刺痛,我以为他真的在担心那些。
他穿着一件变形金刚T恤和昨天那件磨破了的牛仔裤,戒指不见了,手腕上缠着黑色的编织绳。
我想也许女孩们会为他写诗,用墨水在手背上纹他的名字并用红心圈住。至少,我会这么做。我不了解男生,自从雄性激素征服了他们纤细的身体并将他们塑造成了男人之后,我身边就没有什么男生了。电视让我相信,新来的孩子上学第一天总是会被欺负的,而他的处理方式将决定他往后的校园生活。或者这也是入狱第一天会发生的事吧?
我完全忘记我们在谈论什么了。
“哼。”他摸着下巴。之后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可不是好事。
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让新朋友不觉得尴尬,好吧,确切地说,不是“朋友”,至少现在还不是。我想知道他是否认为我们是,大概在这之后就不是了,除非……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不,才不是。”我反驳,并希望在他得出我很无知的结论之前我能解释一句,因为我希望他认为我是正常的,“每个人都很友好,而且你的变形金刚T恤非常酷。”
“有意思。”他眯着眼看我说。
“什么有意思?”
“来自一位穿着巨型泰迪熊毛衣在门廊钓杂货的女孩的时尚建议。”
如坐针毡,浑身炽热,我手指扭作一团,能感觉到脚踝上的耻辱呈螺旋陡峭式上升。
“我得走了。”
“等等,诺拉,这是一个玩笑。”在我关上前门时,我听到他说。
我要溶化了,感觉自己被审判了,仿佛穿着一件写着“我是怪人”的T恤,更糟糕的是我认为自己说错了话。这就是我的美俏主页几周没更新的原因,因为我感到尴尬,而尴尬的人总是说错话,所以我总是看起来很愚蠢。
而更可怕的是,只有躲回家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蠢可能又加重了。
前额靠在门上,我盯着卷曲的脚趾,期待自己刚刚表现正常。一张折纸穿过邮槽,飞落到地板上。我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听外面的声音,但什么都没听见。
我蹲下来,盯着纸片看了很久,仿佛这是路上的动物,我正试图判断它是否还活着。没有信封,仅是一片折成方形的黄叶。我伸出手,没把它拿起来,而是用手指尖就地把它打开。
邻居:
我听说你很会开玩笑,有空可以教教我吗?
附:你喜欢《变形金刚》电影吗?
再附:我最喜欢的是第一部。
卢克
等一下,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劳损过度的齿轮的声音。在过去的六十秒里,我已经起了鸡皮疙瘩,内心畏缩着,以为他会笑话我并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个疯狂一类的词。
我一屁股坐下,脊椎撞在散热器上,却不觉得疼,因为我急于想知道为什么他会伸出双手,而不是在我们之间建立障碍。我很欣赏他的书法,他的笔画很直,即使在空白纸张上,他所有的字母大小也几乎全部一致。
这天剩下的时光,我照往常一样过着:用各种食材烹饪,看看电视,阅读书籍,摆正我收藏的DVD们歪歪斜斜的角,我还学了如何用法语点三明治。只不过,在做事的整个过程中,我的脑袋变得模糊,被摸不着的东西分散着注意力。好像忘记了一些要做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考虑上网搜索这些症状,但上一次搜索被诊断为脑瘤的经历我仍记忆犹新,所以还是不要了。毕竟如果有流血或头晕的症状,互联网就会诊断成癌症。
是荷尔蒙。
荷尔蒙使人窒息。我知道,因为当我最后坐下来并打开笔记本电脑时,我没有研究医学杂志或者查看我的美俏。相反地,我用谷歌搜索了“接吻”。
起初,这是件可爱的事。我看着黑白胶片影像中,情侣们穿着条纹毛衣在秋天的背景下拥抱,相互蹭着鼻子。他们紧紧地抱住彼此像末日来临一样亲吻着,但这刺痛了我的心。
我还从未吻过任何一个男生。
从包里拿出消毒剂给双手杀菌,如此我便可以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指触摸嘴唇了。
我从未如此想要亲吻一个男生。
在我十三岁时,接吻这件事在我的认知里还不是个问题,但那个年纪的我还没有思考过这件事。那时的我还忙于斗宠物小精灵,忙于阅读哈利·波特。然而,在想要接吻的念头产生之前,我就病了。如今一想到有人用我不确定是否清洗过的手来碰触我,那么对于我来说就会像空难一样可怕。虽然不确定有多少,但我敢肯定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这种感觉。
我舔了舔嘴唇,将下巴靠在手上。
我已经不再望眼欲穿地叹息,幻想着亲近时刻了,因为身怀浪漫主义的我已在强迫症手里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手指敲击键盘,我开始探究,俨然一位入迷的科学家。一瞬间,我唯一想了解的是接吻时唾液中含有多少细菌。
我搜出了一组显微镜下培养皿的照片,发现存于舌头之下的粉红色毛绒生物的微观芽,以及蜿蜒在你扁桃体周围肉眼不可见的白色黏性物质。
我双手发热,掌心汗流成河。
当读到数以百万计的微生物以及肉眼不可见的小东西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人们的口腔中时,我坐立难安。
游戏结束。
我砰的一声关上笔记本电脑。
我恐怕得接受自己永不亲吻任何人的事实了,对,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