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呼延赞跨马提刀带着铁骑军,从太原城南一路来到城西。此时,日已偏西,半个天空都是血色般的夕阳。
呼延赞停住马,周围只有飒飒的风声和马匹呼气之声。他舒口气,迎着夕阳遥望。远处的太原城也被映成血色。那城墙极其巍峨,宽厚的夯土墙外包砌着坚固密实的砖石。城墙上雉堞连绵起伏,似乎与城内宫城的雉堞重叠在一起。这血色的天空与血色的城墙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呼延赞的铁骑军是大宋的精锐之师,军士人人盔明甲亮,战马个个高大精壮。他们作为先锋,为浩浩荡荡的御驾队伍开道。
时值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春四月,此时御驾亲征的正是大宋第二位皇帝赵光义。其实,早在一年多前,他已改名为赵炅,并下诏,旧名“光义”二字不需避讳了。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冬,兄长赵匡胤,即宋太祖,雪夜暴毙宫中。他随即继承皇位,并且不等新年便把当年改元为太平兴国元年,所以今时,虽已是改元的第四个年头,但其实自他登基称帝只有两年多。
年号虽然选用“太平兴国”,但赵炅并未将自己视为承平之帝。他不想被看作是幸运的接班者,毕竟江山是他和先帝一起打下来的。然而事实是,西蜀、荆楚、南唐、南汉在先帝时已先后征服,吴越、闽地在那时也已称臣,自己即位两年多来,未动一兵一卒,只用兄长留下的余威,便将那些国土收纳。大家心底赞颂的是先帝的文韬武略。
想到自己可能永远难以企及兄长的功业,对于一直以唐太宗为楷范的赵炅来说,着实有一种无奈感。于是收复幽云十六州、平灭北汉,似乎成了他必须完成的任务,只有如此才可使他释怀。
占领幽云十六州的契丹人实力强大,想取那里并非易事,就连先帝也只是积蓄钱财,想日后赎回这些国土。所以北汉便成了他用兵的首选。
于是,这年正月未出,朝廷便开始部署对太原[7]用兵。皇帝下诏,以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总掌太原之战。不过此次出兵,皇帝早已表态将亲征,所以总指挥是他自己。
命云州观察使郭进为太原石岭关都部署,负责阻击契丹的援军;命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围攻太原城东面;彰德节度使李汉琼围攻城南面;彰信节度使刘遇攻城北面;桂州观察使曹翰攻城西面……
二月,甲子,皇帝御驾亲征,自京师出发。
三月,庚辰,驻跸于镇州。此时镇守石岭关的郭进传来消息:契丹派数万骑兵援助北汉,被郭进大破于石岭关南。
四月,壬戌,皇帝车驾发镇州。庚午,车驾到达太原,驻跸于汾水之东。这时,四个方面的军马已兵临太原城下,成包围之势。
北汉不甘心轻易被围,派精锐的鹰扬军杀出城来,却被曹翰大军一举歼灭。
皇帝大悦,决定御驾亲赴太原城西,驻跸曹翰军中督战。之所以选择在城西督战,是因为北汉的宫城就位于太原城西部,擒贼先擒王,他想速战速决,一举拿下龟缩在宫城中北汉“皇帝”刘继元。
呼延赞正欲继续前行,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锣鼓喧天。有军校策马而来,向他禀报:
“陛下命‘剑舞’之军在阵前先行,以壮我军威。”
所谓“剑舞”之军是皇帝亲自从诸军中选拔的勇士,一共有数百人,都是些会耍长剑的彪形大汉。本来只在皇帝宴请外国来使时助兴用,不想此次也被带到前线来了。
呼延赞心里暗暗叹口气,只得将部队停到一侧,让剑舞的队伍先过。
只见二百多个大汉全都赤膊上阵,露着一身疙瘩肉,鼓噪着一边吆喝一边张牙舞爪地跳跃前行。他们双手提着亮闪闪的长剑,排好队形,随着一声齐喝,同时将长剑抛向空中。长剑在空中翻舞,日光下阵阵寒光闪耀,同时伴着金属划过的尖锐之声。两百柄长剑落下时,大汉们张开双臂,左右手稳稳接住长剑。随后又跳跃着变化阵型,山呼海啸般鼓噪而行,确是孔武有力、摄人心魄。而这闹哄哄的场景也冲散了血色黄昏下的肃杀之气。
“就像杂耍表演。”呼延赞心想。
剑舞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到了前面,不时那亮闪闪的长剑被一齐抛向空中,背影便是血色的太原城墙。
长剑落下时,让出了前方的视线,呼延赞忽然隐隐看到远处出现一排黑点,并在迅速移动。不一会儿,剑舞的队伍开始骚动,那些黑点已经靠近。
原来是一支飞驰的骑兵队伍!
不等大家看清,那些黑色的飞骑已经冲到了剑舞阵中。呼延赞急忙命令队伍进入作战状态,自己则横刀在手,努力看清形势。
那骑兵队伍有几百号人马,全都身着黑衣、头裹黑巾,驾着狂奔的快马,如同一股黑云袭来。骑兵有的手持长矛,有的则拔出弯刀,不着铠甲,是典型的轻骑兵。
眨眼间,黑骑兵已经进入剑舞阵中砍杀,那些赤膊的壮汉们吓得失魂落魄,四下乱跑。黑骑兵则如砍瓜切菜一般,趁着快马的冲势,将那些所谓的剑士成排地刺翻砍倒,死尸瞬间被踩到了铁蹄之下。
呼延赞刚把队形列好,黑骑兵中带头的一匹黑马已经冲过来。还未看清马上之人,那血淋淋的长矛直冲面门而来,呼延赞慌忙侧身躲闪,眼前一阵血肉飞起,长矛刺过自己的臂膀。
这黑马黑衣并不停留,挺着长矛直接飞驰而过。呼延赞只看到了黑衣人一双杀气凛凛的眼睛。
黑骑兵冲过呼延赞的铁骑军,毫不逗留,直接杀奔黄罗伞盖下的御驾队伍。
呼延赞忍住臂膀的疼痛,调转马头,单手提刀,带领队伍追奔过去。奈何他的铁骑军是重骑兵,速度比不上黑骑兵,而且被冲杀得一时有些发懵。眼见着那股黑云渐渐逼近御驾,一时间,宋军乱了阵脚。
呼延赞忘了臂膀还在流血,拼命急追。这时,见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高怀德带领队伍从侧方掩杀过来,他得以松了口气。
他略停住马,撕下一块袍襟,把伤口包扎住。然后提刀再追奔过去。
这时,黑骑兵已被高怀德和曹翰的军队阻挡住,互相厮杀在一起。呼延赞正欲上去合力将其围困,忽听身后有鸣金之声。
回身张望,见远处太原城下还有一大队骑兵。呼延赞倒吸一口凉气,深怕他们再杀过来。不过,这支人马却似乎无意作战,而是向太原城行进,鸣金收兵之声正是由他们发给黑骑兵的。
这时,太原城的西门已经打开,吊桥正徐徐放下,迎候这支队伍入城。
那黑骑兵听到鸣金之声,知道大部队已到城下,便也不再厮杀。只听带头的黑衣人一声哨响,黑云转向,一匹匹快马奔驰着向回而来。
呼延赞不愿与之硬抗,命令队伍让开去路,放他们过去。
那带头的黑衣人箭一般从他身边驰过,对他略一侧目。呼延赞又看见那双眼睛。
他一时间忽然血往上撞,大喝一声,双脚策马,单手举刀向那人砍去。
其实以黑马的速度,呼延赞根本砍不到他,但黑衣人听到喝声,却兜转马头,长矛一挥直取呼延赞。呼延赞急忙用刀拨挡,只听“当啷”一声,自己的刀被震落。
长矛直指着呼延赞。正此时,高怀德、曹翰拍马赶到,救下呼延赞。高怀德高声问道:
“何方人马胆敢在此撒野?”
黑衣人也拉缰绳站住马。迎着夕阳的映射,见高大的黑马之上端坐着魁梧的大汉,头扎黑巾,腮下短髯,目光如炬。他手提长矛,矛尖滴血;腰佩长刀,鞍后挂着硬弓和箭囊。
此时,几百黑衣骑兵都已提枪立马在身后排好。只听大汉回声道:
“南蛮,难道忘了雁门刘继业吗?”
不论是高怀德、呼延赞,还是曹翰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刘继业,即是杨业——北汉建雄军节度使。因为北汉先主对他颇为倚重,以兄弟相待,赐姓为刘。当年,先帝赵匡胤攻打太原半途而废,对外说是因军中疫病,实则是被杨业所败。当时三人均随驾军中,怎会不记得那雁门杨业?杨业此时已是老将,此人血气方刚,想必是杨业麾下的先锋。
“哦,那就是建雄军的人马了。足下可留下姓名,日后也免枉死刀下。”
黑衣人哈哈大笑,高声回道:“我倒想让你们知道日后死在谁的刀下。某,建雄军都指挥,云州沙陀,李赏哥。”
声音洪亮,震慑宋军。
这时太原城方向的鸣金之声再次响起,李赏哥说道:“转告你们的狗皇帝,明日起,若想阵前决胜负,某定当奉陪;若想攻城,有滚木礌石伺候。叫他好自为之!”
随后调转马头,带领部下绝尘而去。
六
黄罗伞盖下的赵炅此时惊魂未定,李赏哥率领的这一股黑云来去之间,在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几个月来自己运筹帷幄、派兵选将、御驾亲征,眼看着已经兵临太原城下,胜利触手可得,没想到斜刺里杀出这么一支人马,差点危及自己的生命。
李赏哥,云州沙陀,黑衣骑兵,他不禁想起老辈人说的故事:当年李克用起兵河东时,率领的“鸦儿军”,正是一身黑袍的沙陀骑兵。他也不禁想起,正月出兵之前曹彬在宴会上的一番议论。
曹彬身为枢密使,掌控军权,而且他追随先帝南征北战,功劳最大,所以用兵之事,最应征求他的意见。正月宴上,赵炅趁曹彬上前敬酒之时问道:
“周世宗和先帝都曾领兵亲征太原,以当时的兵力而不能克,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因为太原城池太过坚固吗?”
宴会上突然问起太原,曹彬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知道北汉是新皇帝立功业的首选。
“周世宗时,因为契丹出兵相助,所以无功而返;太祖用兵时,则因为军中腹疾流行,才不得不撤兵。所以臣以为并非太原城池坚固。”
“那么如今我若举兵,卿以为何如?”
曹彬想了想,“太原城池虽非坚不可摧,但北汉苟延残喘许多年却另有原因。”
“可是契丹的援助?”
“官家英明。北汉倚仗契丹,但契丹每次出兵并非毫无顾忌。他们所在意仍然是幽云,北汉之于契丹只是走卒,而非唇齿。所以即便出兵援助,也不会全力。”
“那卿的见解若何?”
“臣以为,五代纷乱几十年,群雄逐鹿中原,但问鼎者却多出自河东。后唐之李存勖、后晋之石敬瑭、后汉之刘知远无不起兵于太原,其所倚仗者便是沙陀之兵。即便是南唐立国,也是因为当年徐知诰得到一支沙陀骑兵……”
赵炅摆摆手,“所言过矣。李克用、李存勖率沙陀军扫灭诸侯,确算得上英雄。但石敬瑭、刘知远之流虽为沙陀人,但不过是窃国鼠辈。纵观近世,从后周到我朝,兵戈所指,纵横天下,何曾倚靠过沙陀之兵。沙陀不过是骑兵称雄,而我朝马步之军、攻城之械、弓弩火箭哪一样不是天下无敌?况当今北汉之主刘继元、先主刘继恩都是养子出身。连主上都已非沙陀,但不知其族尚存多少,又何言当年之勇?”
曹彬微笑道,“官家英明,所言极是,臣所欲言亦是如此。故以国家今日之兵甲精锐、人心所向,官家若行吊伐,必然摧枯拉朽,何有不可哉。”
赵炅如今想起这番对话,不禁暗自叹服曹彬的圆熟:他早知皇帝心意已决,所以既把难题都摆出来,也顺水推舟附和圣意。
五代群雄多出自河东,其所倚仗者便是沙陀骑兵。
天已渐黑,此地四月的晚风仍然凉意十足。赵炅感觉面颊被风吹得有些麻木,他不禁咬了咬牙。这时曹翰等人来到驾前,赵炅随即下令军队就地驻扎。命曹翰以强弩列阵,防止敌军夜袭。并传令给潘美,命他急调旋风砲车,连夜运至前线。
七
李赏哥进入城中时,杨业已去宫中拜见刘继元了。六郎杨延朗不等军队休整,便开始进行守城的部署。建雄军主力都安排在西城和南城,李赏哥和他的沙陀兵便派在西城之上。
太原告急的消息,他们早已知道,但直到前天才接到刘继元的诏令,命杨业带军前来守卫京城。杨业是北汉的栋梁之臣,建雄军是精锐之师,世人皆知,但正因为如此,国主刘继元才一直心存忌惮。他是养子出身,而且是通过政变登基。杨业也赐姓刘,改名刘继业,且手握重兵,所以怎能不忌惮呢?直到宋军兵临城下,刘继元才不得已调来杨业。杨业只带骑兵,以李赏哥为前锋,日夜兼程从代州赶到太原。
李赏哥清点了自己的部下。经过刚才的一番冲杀,弟兄们却无一伤亡,只有一些马匹带了伤。他颇为欣慰。每次冲锋陷阵前,他毫无顾忌,但战后,尤其是追抚亡灵时,心头之沉重,难以言表,自己也似乎由此变苍老了。
在代州,组建起的这支沙陀骑兵,费了他不少心血。这里面每一个弟兄,他都感觉异常珍贵。自从后唐庄宗李存勖带领着河东沙陀扫平中原之后,沙陀人便也纷纷进入中原。随着绵绵不绝的战事,这些沙陀人慢慢消失殆尽,余存的也渐渐融入汉人。而留在河东的沙陀随着纷乱的战事和更替的朝代,很多都逃亡他地,甚至远走漠北。所以每当征召到一名沙陀的后生,他便倍感珍惜,心里喜悦和担忧并存。可是沙陀生来就是为战斗而生,穿上黑袍、骑上快马,没有人惧怕战斗,没有怕死的沙陀会来跟随他。这就是沙陀让天下人惧怕的原因: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人。
站在太原城头,眺望远处驻扎的宋军和无尽的黑暗,李赏哥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伤感:我们生来便是战士,但我们究竟为何而战?他能预感到在接下来的时日,他和他弟兄们的血将洒满这城头。
八
旋风砲车,即是将旋风砲安在四轮战车之上。这样便于野战运送。旋风砲是一种抛石机,在炮架之上安置可转动的横轴,横轴中垂直穿过一丈多长的炮梢,即抛射用的长杆。炮梢长端处的皮窝中放石弹,短端系有几十条绳索。发射石弹时,由几十名军士一起拉拽绳索,皮窝中的石弹在杠杆的作用下被迅猛地抛出,砸向敌人。
立在城头,望着宋军阵中的旋风砲车渐渐逼近,李赏哥返身来到杨业的帐下。
“砲车正在逼近,令公是否已有退敌之策?”
“赏哥,你来的正好。”杨业说道,“正要为这退敌之策找你。”
“但请吩咐。”李赏哥叉手道。
“对付这些砲车其实很简单。旋风砲虽然威力强大,但非常笨重,运送困难,即便安在车上,行动也很迟缓。所以在使用旋风砲之前,应先挖好壕沟、设好壁垒,将炮置于安全之地,再做使用。但如今宋军急于求成,壕沟、壁垒未成,便将砲车运到前线。所以只要选派勇士骑快马,趁其不备杀入阵中,便可捣毁砲车。”
“原来如此,那请令公下令开门落桥,在下即刻点齐人马杀出去。”
“不急,旋风砲车因为相对轻便,所以射程较短,故此宋军会把车推到足够近,到时,再出城必然一举成功。”
李赏哥迟疑一下,“那现在就只有静待它靠近了?”
“是,飞石袭来威力巨大,让大家做好防备。只待天色暗下来,你便带人杀出去。”
李赏哥得令转身,杨业又补充一句:
“备好巨锤和火把。”
暮色降临之前,旋风砲的飞石如雨点般砸向太原城。飞入城中的石头,伴随着轰鸣之声,把房顶、地面砸出一个个大坑。西城坐落着北汉的宫城,所以飞石并未伤及百姓,却着实毁了一些宫殿,把刘继元吓得失魂落魄。他知道宋军把主力放在城西,赵炅亲自督战。现在被这飞石一惊,便急忙下令搬出宫城,移驾东城藏起来了。
太原城墙高大,所以有一半的飞石没有飞入城中,而是砸在城墙上。这却是杨业最担心的。太原城墙坚固靠的是外面包砌的城砖。如果城砖被砸毁,露出里面的夯土,便极易被捣毁。
终于天色暗下来,杨业命人从城头撒下灰尘,掩盖吊桥放下、城门开启。
城中的黑骑兵早已整装待发,只听李赏哥一声令下,百十号人马悄无声息冲出城外。黑袍黑马趁着黑暗迅雷般杀向宋军。
当宋军看到黑骑兵杀来时,急忙列阵迎敌。但李赏哥率领人马并不与其周旋,而是直接冲过敌阵,迅速成扇形飞驰,冲向那二十多辆旋风砲车。宋军也看出他们的企图,便急忙推送砲车。奈何车辆沉重、路面坎坷,行动起来异常迟缓。
黑骑兵冲到车前,宋军一轰而散。沙陀人或是举起巨锤,或是点燃火把,不多久这些砲车不是被砸,就是起火燃烧。
待曹翰闻讯率领大军杀来时,砲车已全部被毁。
李赏哥带领部下,驱马回城,曹翰怕被城上飞箭所伤,也不再追赶,下令收兵,向皇帝汇报。
九
潘美在曹翰等人的陪同下进入皇上的大帐。落座许久,皇上也不多言,只是寒暄喝酒。潘美多少已能揣测出其心意。
皇上早年虽然跟随先帝戎马倥偬,但显然没有学到先帝的谋略、从容和审时度势。此次御驾亲征,刚到太原城下便被沙陀骑兵杀了两次威风,皇上此时已然有些意兴阑珊了。
潘美不愧是名儒将,既能带兵作战,也知言善导。几番推杯换盏之后,赵炅便欣然决定不再直接插手战事指挥,全由潘美负责。
潘美的战法就是“步步为营”,充分发挥宋军兵多将广、战备充足的优势,不急于进攻,先挖堑壕、堆壁垒,一步一步逼近城下。并用篱栅、强弩限制北汉骑兵出城,使其优势不能发挥。待城中的士气和粮草都已耗尽,宋军在城下的战事也已完备,再组织攻城,则一鼓作气、破敌城池。
其后的一个多月也的确如潘美计划的一样,宋军在太原城外修建了完整的工事:层层的堑壕、挂满铁蒺藜的篱栅、立在高高土台上的抛石机……
而此时,太原城内则已经人困粮乏。
更有从石岭关传来的消息:契丹左厢都指挥耶律穆济率领的援军再次被郭进击溃。
太原已然内外交困。终于潘美下令开始攻城!
在抛石机的飞石和强弩的飞箭的掩护下,宋军组织的敢死之士,推着壕桥车、抬着云梯,冲向城下。
壕桥车是装有车轮的木板桥,可搭在壕沟之上,运送兵力过河。太原的护城河宽阔,所以宋军专门建造了折叠式的壕桥车,车到河边,折叠的木板张开,搭在河的两岸,便成了桥。
宋军踏着壕桥车越过护城河,在城墙下搭起云梯,开始向上攀爬。
李赏哥指挥手下,将早已备好的滚木礌石砸向城下,甚至还有煮得滚沸的热油也泼洒下去。
攻城的宋军发出凄惨的哀嚎,一时间多有死伤。但宋军并未停止进攻,一方面死士们还在搭桥过河,一方面后面强弩部队也已经赶过来。
强弩部队在护城河边排好阵形,用车弩和床弩轮番将铁叶羽箭射向城头。城头的沙陀兵注意力全在云梯上的宋军,铁叶羽箭飞来,不及躲闪,纷纷中箭。车弩和床弩本身威力强大,而且距离又近,所以铁箭的力道惊人。城上中箭者几乎都被射穿,一箭而亡,难有幸存。
李赏哥见身边的兄弟纷纷倒下,急忙大喊,让大家在箭垛后躲避。沙陀兵也有搭弓放箭进行还击的,奈何无法与强弩匹敌。
趁沙陀兵躲避之时,宋军的死士们爬上了城头。这时城下的强弩怕伤及自己人,也不再发射。于是双方勇士便在城头之上短兵相接、近身肉搏。
李赏哥此前目睹自己的弟兄纷纷中箭倒下,早已红了眼。这时见敌人来到近前,便如狂狮般愤怒,一声咆哮,拔出长刀,杀了过去。
李赏哥和沙陀兵杀红了眼,而爬上来的宋军也都是敢死之士,城头上顿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沙陀兵虽然骁勇善战,奈何不断有宋军爬上城头,加入战斗。
李赏哥见如此场景,便命身边的安九撤出战斗,去组织人员继续向城下投放滚木礌石,阻止宋军登城。
就这样,双方厮杀搏斗直至黄昏,城上城下死尸成堆、血流成河。这时的太原城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的是真正的血色。
宋军阵中响起鸣金之声,一日之间,组织的上千敢死之士,损失殆尽。潘美沉着脸下令收兵。
城头之上,李赏哥带领手下收殓尸体。悲怆之情显现于每个沙陀人的脸上。大家无声地抬走兄弟或是敌人的尸体,脚下的血水把鞋面浸湿,空气中弥散着那金属铁锈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沉重的心情让李赏哥忘记了身体的疲乏,以至于当他颓然靠着女墙,坐在满是血泊的城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到虚脱。
十
夜间,杨业组织人力制作了大量的皮帘和篦篱障格。皮帘是将数尺长阔的皮蒙在竹木框上,制成屏面,再用木杆挑起,张挂在女墙之外七八尺远。篦篱障格也同样挑挂在女墙外,并在其上缝缀了许多茅草。这样,整个城头之上就多了一层防护,可以遮挡和削减弩箭的威力。
第二天,当宋军发起进攻时,飞向城头的弩箭,都射在了皮帘和茅草之上。沙陀人甚至在战斗的间隙,把木杆收回,取下射在皮帘和茅草上的弩箭。
这一日,宋军没敢再发起登城的强攻,而是草草地收场了。
潘美将四方面的指挥和各路部队的负责人召集到自己的大帐之中。
一个多月来的战事与潘美的构想一样,但只有一点他没有充分预料到,那就是敌人之顽强。宋军的确兵多将广、战备充足,但面对殊死一搏、背水一战的北汉军兵,这些优势终会消磨殆尽。
众将领进入大帐后,看见潘美正盯着桌案上一张新绘的太原地形图钻研。举目之间,发现他全无怅然之情,却多了一种摩拳擦掌般的兴奋。
“诸君来的正好,我已想出破城之计,正欲与人商榷。”
大家急忙围拢到地图边,想听他见解。这时,潘美却走向最后进来的兵部令史冯继升,一把抓住他。
“几日来的攻城之械全仗令史操忙了,不过有两样东西,还要靠你尽快赶制出来。”
“大帅只管吩咐。”冯继升见潘美如此,担当不起,急忙施礼。能研制出强悍武器的他却是个内敛谨慎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人。
“就是那鹅鹘车和火箭。”
鹅鹘车倒不难,但那火箭……冯继升垂首侧目扫了一眼大帐中的众人,不禁额头冒出汗来。
冯继升之所以显得心有余悸,全是因为正月的那一幕:就是在正月宫中大宴之后,因为有高丽、于阗等国前来称贺,皇帝兴致所至,临时起意移驾讲武台,要带各国来使和群臣看习武演示。那日在讲武台表演的除了剑舞之士,就是他带领飞山军人演示车弩和火箭。车弩演示成功,但火箭却因控制失误,意外爆炸,炸伤多名军士,惊了圣驾。虽然皇帝洪恩浩荡,当日心情愉悦,并未给他治罪,不过仅过几月就让他再拿出火箭,而且是用于实战,他确实心中胆怯。
“鹅鹘车,在下尽力赶制。只是那火箭……”冯继升抬眼看了看桌案旁的曹翰,“那火箭,在下恐独力难支,需得一人相助。”
“什么人?”潘美问道。
“此人正在曹翰将军帐下。”
“噢,”曹翰颇为惊奇,“我军中还有如此人物?”
“此人名叫王云卿,曹将军征南唐时,他投入你军中。”
“王云卿?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他并非将领,现在可能只是一般的士卒。早年他曾入道门,跟随高道马志,深通丹药之术。在下曾在江州拜会过他,一起探讨过炼丹制药的心得。后来将军攻下江州,我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得知他入伍投到将军麾下。只是将军后来镇守桂州,所以我也一直未能与他再会。”
“是这样。若不是你说起,还不知我军中有这样的能人,那我即刻着人去寻他。”
潘美点头称是。“好,待我们议完事,你回去再寻也不迟。”
于是大家又回到桌案边,众人围过来询问:“大帅破敌之计为何?”
潘美看着眼前的太原地图,一手指着城西,一手指着城东,笑着说:“无他,不过是让太原城变得‘水深火热’罢了。”
也许只有他可以笑着说出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