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汾河之东的唐明镇,有一座破旧的古寺,唤作定觉寺。太原城被围之前,就有大量城中百姓和周边的农户为躲避战火,越过汾河逃到了唐明镇。佛寺自然成了难民最好的去处。寺庙不大,不久便人满为患了,于是寺里的僧人决定不再收留百姓了。
这一天,听说来了一支宋军的队伍在镇上寻人。僧人们决定早早关闭寺门,图一个清静。
寺门吱呀关闭之时,突然被外面一只大手挡住。和尚们探头看,却是一个长髯的汉子立在门前。见他头戴斗笠,衣袍破旧,肩上背着包裹,足上打着行缠,显然是赶路之人。
“师傅,行行好,让我们进去。”
他一张口,和尚听出不是太原本地口音,便更不愿意了。
“不行!不行!寺里已经没有地方了,宋军也时常来搜捕,我们不想惹麻烦。”
那人还在恳求,僧人们也不多说,几个人合力来掩寺门。那人见实在不行,便转口道:
“师傅,要不这样,我不进去了。让他进去吧,他是出家人,而且还是个孩子。”
说着,将躲在他身后的人推到门缝处。僧人们一看,果然是个小沙弥,估摸着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光头之下是一张清秀的面庞。他身形瘦小,穿着件破旧的灰色僧袍,只是这袍子在他身上有些过大。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清秀文雅的小沙弥,一时间有些发呆。那汉子趁此也探进半个身子,把腿插在门缝处。僧人们一见,又嚷嚷起来,推搡让他出去。
那人急忙从包裹中取出一些银两,塞到僧人手中。“大师,行行好,看在佛祖面上,收留他吧!求求你们了!”
僧人们掂量着手中银两,互相看看,彼此点了点头。
“好吧,看在他是出家人,只让他进来。”
汉子连连称谢,“许我再和他说几句话。”
“快点,宋军快来了,我们要关门了!”
“好,好。”汉子把小沙弥拉到身后,俯身低声说道:
“只能这样了,你先暂时在这里躲藏,待我寻到更好的去处,便来找你。”
小沙弥并未答话,汉子看着他,略作停顿又说道:
“如果战事过后,还未见我过来,你便想法自行赶去五台山。记着,到了五台山,要去寻于阗国的使团,在那儿会找到我。记住,于阗国!”
汉子离着小沙弥的脸很近,声音虽小但语气坚定地重复着。
小沙弥面无表情,他似乎很不习惯别人离他这么近,便向后撤了一步。
“知道了。”说完他自己走进寺门。
转头看着寺门被关闭,汉子轻声叹了口气,他蹲在寺院的台阶上发呆。
这时远处的嘈杂声传来。他站起身来,整整衣衫走下台阶。
那嘈杂之声正是一队宋军向这边赶来。汉子缓步迎着走过去。宋军看到他,也慢下脚步。领头的一示意,众人快步上前将其围住。
“王云卿!”那头领高喝一声。
汉子站住脚步,颇为平静地回答道:“正是在下。”
“拿下!”宋军一拥而上把王云卿按住。
王云卿也不反抗,任凭被他们捆绑。
“若不是曹将军有交代,像你这样的逃兵,我就下令乱棍打死。”
十二
曹翰一脸愠色,看着跪在面前的王云卿。
“王云卿,没想到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可叹我还想提拔你。”
这是曹翰第一次见到王云卿。军中时常会有逃兵,此次要不是冯继升说起,他未必会下力气去抓捕此人。所以反过来想,这人也挺背,本来都跑过汾河了,哪料到还有人念叨他。
王云卿说道:“将军恕罪,不才有下情专禀。”
“说来听听。”
“还请退去旁人。”
曹翰有些不耐烦,一瞪眼睛:“你有什么事,在这儿故弄玄虚。”
王云卿不为所动,低声道:“事关当今圣上。”
曹翰迟疑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我先问你,兵部令史冯继升你可认识?”
王云卿一愣,想了想:“冯继升?早些年与他确有一面之交。只是不知他是兵部令史。”
曹翰点点头,“好,他说你能帮他制火箭,可有此事?”
王云卿明白了,答道:“在下确可为之。”
曹翰点点头,然后向帐中的其他人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好,你说你的下情吧。”
王云卿略作沉思,他把冯继升这个新的情况重新考虑了一下,然后开口道:
“启禀将军,在下此次出走实为天意。”
他不急不忙,徐徐道来:“在下早年学道,所以每日都要做修神养气的功课,既为益寿延年,也可以察天地、通神明、知变化。前日正是庚申之日,道门中人讲究‘守庚申’,这一日守夜修炼,意念可以通神。我正是在前日夜间修炼之时,悟得神明开示。”
曹翰向来不太相信什么神鬼之事,所以虽然王云卿说得有模有样,他却依然有些不屑,“神明对你有何开示?”
“神明告我,说在西边千里有于阗国,于阗国有牛角山,牛角山高有千仞,山中有禺谷。禺谷中将出一宝玉,乃上天赐我朝和圣上的神物。神明还告我,让我即刻前往五台山,因为于阗国的王子也将赴五台山朝圣。让我与他同行,回于阗去取神玉。所以在下不敢耽搁,昨日便整装欲往五台山。因为在下位卑人微,无法向圣上或是将军直陈,且天意神圣,不便向一般人泄露,所以才不辞而别。”
曹翰虽然不信玄虚,但他的确听说过于阗国太子之事。据说,这于阗的太子年初来到京城,率使团贺正。正月大宴之上,他向皇帝提出想去五台山朝圣。因五台山在北汉境内,故其礼佛之心阻隔于道路。皇帝当日愉悦,刚和曹彬等人言及吊伐北汉之事,又被南汉、吴越等地的降王奉和赞颂,一时心花怒放,好似自己一声令下,北汉便唾手可得了。于是乎,趁着酒兴表示,讨伐北汉之时,于阗使团一行可随大军同行,收复太原后,便可取道五台山朝圣。所以好像这于阗太子如今正在军中。
他不禁有些诧异,考虑之后,决定先将此事向潘美汇报。
潘美听后,沉思半晌。“天赐宝物之事,非我职责所在,还是要听待圣裁。不过,协助冯继升制作火箭,不可耽搁。如果王云卿制作成功,说明他确有奇才;如果做不成火箭,说明他只是欺世盗名,去于阗之事不过是信口胡编,也就不必向官家禀告了。”
曹翰于是便命令王云卿先去协助冯继升制作火箭。王云卿听后片刻无语。他表示“天意难违”,希望神明的指示能够成行。
曹翰见此,不无揶揄地问道:“你早年学道,已然出世,为何又还俗入伍呢?入了伍为何又想离开呢?”
王云卿答道:“当年我若没有早点加入将军的队伍,恐怕已经命丧江州[8]了。”
曹翰一时惊愕,他瞪起凶悍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王云卿,杀气顿起。在曹翰面前这样说起江州,确有挑衅的意味。
当年曹翰随曹彬征讨南唐,曹彬怕将士们攻城后随意杀掠,不惜装病拖延进攻时间,迫使众将立誓,约束军校,从而使南唐免遭涂炭,人心收复,百姓归附。只有曹翰,时任先锋负责进攻江州,奈何江州城险固,军民据城不降。曹翰历时半年方才攻下,损失惨重,故而发怒下令屠城。先帝得知急忙下诏禁止,但等使者到达江州,城已被屠,城中死者数万人。曹翰当时还假称,要将庐山东林寺的五百铁罗汉运回京城,调用了十余艘巨船,其实装载的是他抢掠的江州财宝。正因此事,曹翰虽有征伐之功却被贬桂州,先帝时,再未被提用。此次皇上用他,朝中仍然疑议不断。最后,皇上用了句“知耻而后勇”,说曹翰被贬多年,已然知耻,而朕正欲用其勇。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逃兵,竟然敢如此对自己说话,曹翰的确动了杀心。
面对这杀人魔头,王云卿却很淡定。他抬起头来,又向前凑近了一些,低声说道:
“将军可曾想过,在下一介无名小卒,投入将军帐下多年,无缘拜见将军。而此次神明昭示之时,却又有冯令史推荐。将军与我此番机缘,莫不也是天意?”
他环顾一下周围,然后又低声说,“天赐神物,必为彰显天意。几十年来朝代更迭、天下杀伐不断,宝玉降世,预示天下太平将至。将军若助我为圣上取回宝玉,岂不也是顺应天意,消孽积善之举。”
曹翰一时默然无语,想了想,说道:“你且先去协助冯继升。去于阗之事,我会择机向陛下禀明。”
王云卿称谢而去。曹翰依然呆坐。
的确,杀人屠城,在他的脑海中并不带有罪恶之意味,那不过是他带兵打仗的过程或是结果。而神明保佑、菩萨慈悲一类,他也根本不屑。
然而,这些年来,实实在在他被梦中的场景惊醒过:士兵们随意将屠戮的百姓扔进江州城的水井中,随着江水涨潮,井中不断溢出血水和泡得发胀的尸体;当军队从江州城撤走时,他们已被自己制造的地狱吓着了,断壁残垣间,伴着恶臭跑出来的是嘴上叼着尸肉的野狗……
“消孽积善。”他暗暗念叨着。
十三
皇上听闻此事后,丝毫没有故弄玄虚的疑惑。事实上他自登基以来,一直在暗暗盼望此类事情的出现。去年召见了华山道士丁少微,此人与先帝时的陈抟齐名。然而,他来京城数月也只是献了一些金丹、灵芝。皇上有些遗憾,他期盼的正是像王云卿所言的神明显应、天赐宝玉。
“于阗太子正伴随军中,不如让他一起来见见这个王云卿。”
提起这位于阗太子,赵炅的兴致略有些索然。正月时,他雄心勃勃、豪气干云,宴会上一时兴起,邀请于阗太子随军同行,表示此次亲征必然马到成功。没想到,取太原城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如探囊取物,而且直到现在宋军也没有占据什么优势。他心里似乎很在意和顾忌这位远邦王子对自己的看法。
想必此时他不会再向我借兵了吧。赵炅有些自我解嘲般地想。
借兵之事也是发生在正月。宴会之后,他兴致所至,亲手拉着高丽和于阗两位王子,率领群臣移驾讲武台,观看剑舞和兵械展示。剑舞之士表演结束后,赵炅不无得意地介绍自己是如何挑选军士、如何亲自训练他们。一旁的高丽王子元辅附和称赞,那位于阗太子却行礼道:
“陛下乃真命天子,君临四方;上朝为泱泱大国,文治武功。小邦于阗虽远隔关山,但心向中国,愿万世依附。奈何国力微弱,外敌侵扰不断。西域之疏勒国,凶悍野蛮,一心吞并我于阗,更欲染指河西。今观上朝勇士赫赫英武,器械兵甲天下无敌。愿圣上眷顾小邦、恩播关外,赐勇士和兵械,捍卫于阗。此我父王和小臣之心愿,望圣上垂念!”
赵炅听罢,觉得有些突然,于阗对于他来说,太过遥远,只知道那里产玉,本朝连使者都没派去过,从何谈起出兵相助呢。他酒后虽然豪气干云,但仍算清醒,于是敷衍了几句:
“王子之意,朕记念于心,待用兵太原、收复幽云之后,再作运筹。”
此番听到王云卿所谓天赐宝玉之说,让赵炅心中又是一振。若说宝玉,那必然与于阗有关了。他不禁又想起正月宴上于阗太子献玉的场景:
借兵之事敷衍过后,于阗太子不以为意,而是双手捧上一个锦绸包裹。打开绸布,里面却是一块碗大的璞玉。
“这是小邦的特产,墨玉河中的羊脂籽料。”
近臣接过,放在赵炅面前。但见这璞玉的一角已被切开,露出温润的玉质。赵炅赞叹一番,忽又想起什么,随口说道:
“记得先帝时,也有于阗使者来朝,说于阗有一块四百斤的大玉,想献与本朝,只是当时运送不来。”
那于阗太子怔了一下,迟疑片刻说道:
“确是如此,于阗距此路途遥远,一路沙漠关隘,难以运送那样大的玉石,有负圣怀。”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小臣归国后,一定催促办理。”
此时,想起那四百多斤的于阗宝玉,他对王云卿的神明显应之说,已经不仅仅是相信了,更多的是期盼:先帝未得到的,上天赐予我朝。
“传王云卿觐见,传于阗太子李从德觐见。”
十四
于是当王云卿被带到皇帝帐中时,他不仅第一次得见圣颜,而且第一次见到了李从德和陪同而来的郭敏。日后回想起这次觐见,他记起的不是面圣的紧张和不安,而是一种诧异和恍惚的感觉。他总觉得以前见过李从德和郭敏的模样,感觉这两人就像是看到从唐人壁画或是自己梦中走出来的。以至于他真的有些相信自己编造的那个梦了。
听完王云卿的陈述,赵炅问身边的李从德:
“于阗国内可有王云卿所言的牛角山和禺谷?”
李从德对这名小卒的所言很惊异,“回禀陛下,臣国内确有牛角山,此山为我国圣山。它和五台山并称为文殊菩萨的两大道场。牛角山实为昆仑山之支脉,流经于阗的白玉河、墨玉河都源出于此。”
“噢,”皇上颇为惊叹,“那禺谷呢?”
“这,小臣却未听说过,我只知牛角山中有一河谷,本国人唤作‘瞿摩河谷’。”
王云卿叩首问道:“敢问太子殿下,这‘瞿摩’想必是于阗语之发音,但不知其意为何?”
“‘瞿摩’在于阗话中就是‘玉’的意思。”
王云卿又向皇上叩首,“启禀圣上,如此就对了,神明所言句句为实。”
“说来听听。”
“按太子所言‘瞿摩河谷’即是‘玉谷’。而古书上‘禺谷’又称作‘虞谷’或‘虞渊’。‘禺’、‘虞’皆与‘玉’同音,《管子》中也有‘玉起于禺氏’之说。可见那‘瞿摩’河谷便是‘禺谷’。太子殿下说白玉河、墨玉河都出自牛角山,而于阗美玉正是产自两河,岂不正是禺谷出的玉。”
皇上和李从德都不禁惊异,点头叹服。
“王云卿你不过军中士卒,却有这样的学问。”
“王云卿不才,早年学道,也颇读了些诗书。”看到皇上满意,他又继续说道:
“启禀圣上,关于这禺谷,古书上还有许多典故。《山海经》和《列子》在讲‘夸父追日’的故事时,都提到了禺谷,说:‘夸父不量力,欲逐日景,逮之于禺谷’。后世圣贤据此考证,这‘禺谷’便是‘日所入也’,也就是日落之地。”
“哦,是这样。那日出之地又在何处?”
“《山海经》说在极东的海中有‘汤谷’,汤谷中有大木,名扶桑,正是日出之地。羲和所生的十个太阳每天轮流从那里出发,并最终回到那里,所谓‘一日方至,一日方出’。”
李从德听得入神,便也忘了礼节,脱口而问:
“既然日出于汤谷,而落于禺谷,那么它又是如何从禺谷回到汤谷的呢?”
王云卿想了想说道:“在下学识浅薄,还未见先贤对此的记载。不过《列子·汤问》中说,有一个几亿万里深的大壑,名曰‘归墟’。说它‘实惟无底之谷,八泓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在下妄自揣测,或许日落于禺谷,通过这归墟,再回到汤谷。”
王云卿说得精彩,皇上听得兴趣盎然,而李从德却一时有些失神。
“王云卿博学,且习修炼之术,确是难得之才。朕且封你为閤门祗候,充送伴使,来日伴护于阗太子归国。李太子意下如何?”
李从德还在沉思中,身后的郭敏急忙轻推他一下。回过神来的李太子赶忙施礼称谢。
有一个几亿万里深的大壑,名曰“归墟”,八泓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李从德又想起自己梦中常常出现的场景:
大洋之底,无垠深处,巨大而深邃的海沟似乎蕴藏了一切的黑暗和寒冷。深渊之底,那里的海水因其自身的重量而隐没了一切的活力、一切的声音。岩石在剧烈的碰撞和挤压,断崖峭壁和破碎的地壳也都隐没在黑暗、寒冷与重压之下,或许……
或许那就是“归墟”。
但梦境中,那里还传来隐隐的呼唤声,又是谁的呼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