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洋之底,无垠深处,巨大而深邃的海沟似乎蕴藏了一切的黑暗和寒冷。深渊之底,那里的海水因其自身的重量而隐没了一切的活力、一切的声音。岩石在剧烈的碰撞和挤压,断崖峭壁和破碎的地壳也都隐没在黑暗、寒冷与重压之下,或许……
或许,还有被吞噬的另一个世界,那里传来隐隐的呼唤:
抓住我吧!这不知疲倦的人世,我还需要你一线浮薄的光明。
……
深渊之上,是滚滚南行的大洋寒流。
李从德在莫高窟的最后一夜又梦到了这些。
清晨,他从三界寺醒来。面前是昨夜灯下抄好的《华严经·文殊菩萨净行品》。
他把笔润好,铺开新纸:
愿我诸世皆识前生,愿我拯救诸界众生皆得涅槃。
愿我亲见诸佛,永无疾苦,愿我因虔敬而往生极乐世界。从德太子一切恭敬,敬礼佛法。
我至亲至善之母,大汉皇后,予我此生性命。伏愿其命居三聚而坚远永隆。
又愿诸王子、小娘子身体安泰、灾病俱消,永不分袂……
这段《发愿文》,他不知写了多少遍了。最后,他恭恭敬敬在卷尾落笔:
大宝于阗国[1]太子从德受持。
在沙州[2]多年,他年年都会出资请人抄写佛经,瓜、沙二州三窟十七寺,都有他送去的供养经;每年他还会在寺中住几日,亲自抄经。即将要远赴中原,在沙州的最后几天他便留宿在这莫高窟的三界寺中。
二
这一天,三界寺的住持道真法师很是忙碌。其实,几天来莫高窟的所有佛寺、整个沙州都在为节度使大人家的婚事忙碌。当今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长子——也就是沙州的大公子曹延禄迎娶了于阗国皇帝李圣天之女。
道真受曹家的恩泽多年,最近刚刚被任命为沙州僧政。曹家世代礼佛敬佛,不仅施资开建和重修寺院窟堂,而且对出家人也不吝供养。如此功德,此番婚事道真自然上心,前前后后操心忙碌。
昨日大婚仪式在沙州城内举行,今天,在节度使夫人翟氏的带领下,一班女眷亲属来到莫高窟礼佛。第一站便是他的三界寺。
一阵香火缭绕,满寺盛装的女眷香客,随着道真的诵念,时而下拜,时而敬香,时而下拜,时而献花……这一起一伏,不仅满身的珠翠簪花簌簌作响,而且遍体所施的香气也是习习扑鼻。曹家自掌沙州后,世代与周边政权联姻,所以这一班亲戚女眷多来自各方各族,那身上所施的香粉自然是气味各异。各方香气与佛前的香火味相混,味道杂糅浓厚。
离开三界寺,翟氏领着大家去往文殊堂参礼。道真站在寺门,与女宾们一一合十送行。好容易送走了这一队贵夫人,法事圆满,檀越高兴,他心中舒了口气。
这时,忽然瞥见寺外人群中,有个高个儿汉子慢慢地向这边晃过来。定睛一看果然是郭敏,他心中舒了一口气,但同时油然而生一股厌恶之情。
心中释然是因为于阗太子拜托的事情,他终于可以交差了。而厌恶则全因郭敏此人。
郭敏是凉州[3]人,他自称译人。凉州之西是甘州回鹘、之南是六谷蕃的吐蕃人、之北是鞑靼和党项人,别的不说,他的回鹘话、吐蕃话,道真认为的确地道,而且汉话中秦地、川地的方言,郭敏也是张口便来。往来河西的商团旅人都爱找他,不光因为他能说会道,还在于他那套八面玲珑的本事。不论是甘州、肃州,还是凉州、灵州,他走到哪里好像都能左右逢源。不管是回鹘、吐蕃,还是党项、汉人,各路人马、三教九流,他似乎都能称兄道弟。于是乎这便成了他吃饭的营生,说是充当译人,其实是为商队、使团疏通路途上的关系,确保人财两安。
如此,要请动他当然花费也要比一般的译人高许多,这正是道真厌恶他的地方。当年道真和几名师兄弟去五台山巡礼,托人请来郭敏,虽然一程平安,却被他盘剥得叫苦不迭。路上几次化险为夷,也让他颇觉得是郭敏故意为之。
虽然如此厌恶,但这次于阗太子托付,他想来想去还只能找郭敏。
两人在寺门外行礼相见,互道“别来无恙”。道真仍称郭敏“郭借职”,因为他自言曾在凉州军中任“三班借职”。道真疑惑郭敏为何用这个并不显赫的履历来自我介绍,猜测他可能是故意放低身段。
郭敏见僧人们正在往寺内搬运成捆的经卷,便问道:
“又是夫人们花钱请人抄的供养经?”
道真点点头。
郭敏笑道:“在写经坊花钱,那钱不知是供养了佛祖,还是供养了抄经人。”
道真没有理会他。郭敏其人身材修长,面白而五官清朗,虽然须髯衣袍不事修饰,但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文雅有礼。
道真有些疲倦了,又不喜郭敏,便只站在寺门的台阶上,没有做出请他入寺的姿态。
郭敏见道真一脸严肃,又说道:
“法师如今还请人抄经,岂不辛苦。听说中原大宋皇帝几年前颁诏开始刻印经藏,因是在开宝年间,便唤作《开宝藏》,号称天下佛经最全。法师何不请来一套,万事大吉。”
道真听了,确是心中一动,“果然如此,乃是佛门盛事。”
“李太子随着夫人们去文殊堂了,我带你去与他相见。”他回身向僧人们嘱咐一番,便引着郭敏向文殊堂方向走去。
文殊堂在三界寺南面,乃是曹元忠夫妇所开的功德窟。二十多年前,中原的皇帝正式封曹元忠为“沙州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曹夫人翟氏也被封为“浔阳郡夫人”,曹夫人便开始张罗开凿此窟。经过多年营建,已成为莫高窟中最大的窟。里面供塑文殊骑狮像,绘着巨幅《五台山图》,而此图的粉本正是当年道真去五台山巡礼时请回的。
文殊堂在窟外建有一间殿堂以及两层的门檐。随曹夫人礼佛的人群围在门檐之外,因为窟内面积有限,参礼的人只能轮番按序而入。道真看见李从德正在门檐外与曹家的后生公子们说话,想必是在等女眷们出来,再进去礼拜。
道真不想过去再和曹家公子们寒暄,也不愿让他们知道自己介绍郭敏之事,便说:
“李太子正等着进去参礼,等他出来,我们再去相见吧。”
“哪位是?”郭敏也远远地看着那些人。
“穿圆领黄绸衫,左肩搭着尘巾的便是。”
郭敏一直想象于阗太子是西域贵族的打扮,却原来穿着与汉家无异。远远看,李从德温文尔雅,相貌谦和却不失王公气度。
“曹家新娶的这位于阗公主应该就是他的妹妹了?”
“不错,不过李太子是皇后所出,三公主是庶出。”
“哦,对,于阗皇后——李太子的母后好像是当今曹大王的姐姐。”河西汉人习惯称节度使为“大王”,郭敏说的曹大王就是指曹元忠。
“是。”
“那现在李太子既是曹大公子的表哥,也是内兄了?”
“不错。”道真与郭敏站在一起久了,有些不耐烦,他想了想说道:“或者我们回三界寺等,李太子这几日就住在寺中,他送走夫人们肯定还要回来。”
郭敏却说:“我倒想去文殊堂拜拜,上次来沙州时,文殊堂还未建好。法师就请先回,我随后再去寺中拜会。”郭敏作揖,道真也点头称好,还礼后便转身返回三界寺了。
三
郭敏走到文殊堂门前时,夫人公主们正从堂中出来,说笑着向南面行去。他便立在人群中抬眼观看,尤其细打量了一番那位曹家的新妇——于阗的三公主。见她施以厚粉的面庞上贴满梅花形的花钿,在这样的重赘之下,根本难辨面容和表情。郭敏暗笑沙州人还固守着前朝的唐风,凡事总以唐朝为美、为好,却不知中原几十年里经历了好几个朝代,风俗穿戴早有变化。
三公主头上梳巨大的桃形发髻,满插着步摇、金钗,身穿宽大袖袍,肩披长帔,浑身点缀珠宝。郭敏看她年岁不大,略显羞涩,被一众说笑的夫人围绕着向南走去。估计是向“大王窟”去了。
再转眼向文殊堂看去,李从德和曹家公子们并没有进去参礼,而是围着堂前的一座新建的六角形木塔观看。郭敏见公子夫人们各行其是,僧人忙着送行寒暄,便默不作声走进文殊堂。进入殿堂,只见到当值的几个小和尚正埋头收拾花果法物,并无人理会他。他于是更向里面走去。
殿堂后是窟室的甬道,深有丈许,光线灰暗。穿过甬道,来到窟室,这里有两处烛光,比甬道明亮一些。但见方形的窟,长宽各有四丈开外,比起其他窟的确宽敞不少。高也过丈,窟顶四围为覆斗形,中央藻井有团龙鹦鹉图,四披画四方佛和四大天王。
再看窟室中央是一佛坛,坛上是骑狮文殊。两处烛光放在佛坛前面两端,昏暗的光线从下面映着高大的文殊和威严的狮子,让人心头不禁畏怯。佛坛平面呈凹字形,前面两端塑着两个侍从,一个是捧花的童子,一个是西域模样的人,牵着狮子的缰绳。
郭敏绕到这巨大塑像的后面,原来文殊身后是一屏风式的石墙,直达窟顶,上面也绘满佛画。屏风与窟室后壁之间尚有一段距离,可容人观看后壁上的绘画。
后壁上面绘着一幅巨型的山水画。郭敏想,这应该就是《五台山图》,据说这是莫高窟最大的一幅壁画。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所以凡供奉文殊的地方,一般都绘有《五台山图》。
信佛之人似乎都想去五台朝圣,去不了的便对着这壁画礼拜,也算权宜之计。郭敏一边想一边细看,见画的上部是菩萨、罗汉、天龙等各类瑞相,中部是五台山的五座台顶和其间的著名寺院,下部是五台山周边的地名、道路等,整图遍布着僧人、香客、农夫等各色人物。郭敏去过五台山,他虽不信佛,但看到这样宏大壮丽的画面也不禁由衷赞叹。
正当他站在石屏之后欣赏壁画时,忽听见窟室外有人说话。似是殿堂里的僧人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又听一人回了声:“叨扰了。”
随后便是脚步声,有人走进窟室。
郭敏心中一惊,太子?难道是李从德?以他所知,李从德是此处唯一被称作“太子”的人。
当年中原皇帝册封其父李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但李圣天不屑,他自称皇帝,而且正式弃用姓氏“尉迟”,而改姓“李”,以表他追崇和承袭的是已经消亡的大唐。所以,寄居在沙州的李从德便是此处唯一被称作“太子”的人。
郭敏在石屏之后,迟疑该不该出去。自己如此突兀地出现,肯定不是两人期望的相见方式。而且他莫名地有一种兴趣或是冲动,想躲在这高大的文殊身后,静静倾听……
这时,听见又进来一人。“殿下,公主即刻便到。”
“她是说在这里吗?”
“是,她说就在文殊堂内。”
郭敏更觉得有趣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石屏后还有人。心中虽略有不安,但却凭添了许多兴奋。
只片刻,甬道里又传来脚步声,伴随着簌簌的环佩珠翠之声。
“三公主。”是方才那随从的声音。
“安神通,你先退下吧。”这是李从德的声音。
安神通退出窟室。
只听三公主用略为生疏的汉话叫了声:“太子哥哥!”
“妹妹免礼。”李从德当是扶起施礼的妹妹。
“方才夫人说累了,先要到雷音寺歇息一阵,再去大王窟。我便说在文殊菩萨面前忘了许愿,就请了再回来。并让安神通约你在此见面。”
李从德轻叹一声,“我们虽为兄妹,却一面难求。”
“是啊,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难得与你见上一面。嫁为人妇便事事不能自主,从此再难与家人相聚……”说着便听见三公主抽泣起来。
李从德宽慰她,“我又何尝不是,虽来此处多年,但毕竟是客,事事难以做主。”随后也叹道:“我六岁被送到舅舅这里,当时你还未出生。我们虽为兄妹,却直到你嫁人才得相见。而且刚一相见便又要分离。”
两人不禁叹息啜泣。三公主问道:“哥哥此去中原,还回沙州吗?”
“不知道。中原我是第一次去,路上情况不甚了解。离开中原后,我就要回于阗了,不知到时是否还过沙州。”
公主片刻无语,“我知哥哥要回于阗了。父亲如今身体非常不好,他对你时时思念,盼着你早日归来。”
郭敏躲在屏后,此时似能体会到李从德的心境。六岁便离开父母故国,归去时父亲已是垂垂老矣。故国在西边有千里之遥,而他的回归之路却是从漫漫的东行开始。
隐隐听见李从德又一声轻叹,这叹声虽轻,却能感觉深自肺腑。
“我对父皇、母后、弟弟、妹妹的思念又何曾一日停息……文殊菩萨在上,我日日在她面前跪拜,祈愿保佑我父母家人、保佑我大宝于阗……”
三公主哭出了声,“哥哥莫说了,菩萨一定会保佑的……”
一阵哭泣、安抚之后,三公主问道:“安神通将手杖交与你了吗?”
“交与我了,便在这里。”
“这是父皇让我交与你的。来到沙州后,你我一直没有独处的时候,我便让安神通先交给你了。”三公主停了一下,降低声音说,“哥哥,父皇一再嘱咐我务必交与你。他说此杖乃我于阗国宝。”
李从德听后说了声“好”,片刻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
“弟弟妹妹们可好?”
“都挺好,只是……”公主轻叹一声,“只是从贤哥哥他……”
“从贤?你是说西太子?他怎么了?早些年父皇的来信还说起过他,如今已很久未提及他了。”
原来还有个“西太子”的叫李从贤,郭敏想,那李从德应该是“东太子”了?这或许是因为他质身于沙州,在于阗之东;或者是“东宫太子”、“西宫太子”之意也未为可知。
“哎,前些年从贤哥哥一直惹父亲生气,那时我还小,不理解是怎么回事。直到去年,他忽然不辞而别。”
“他去哪里了?”
“据说是去西面的疏勒[4]了。”
“疏勒?这些年父皇的信中一直在说,疏勒日渐崛起,时时骚扰边境,已成为于阗的大患。”
“是啊,父皇正是为此操心,这几年,我们与他们已打过好几仗了。”
“从贤去那里做什么?”
“听说是投靠了他们的可汗,还委以了要职。”
只听李从德一声惊叹,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便是来回踱步之声。
过了片刻,才听到李从德轻声吐出一个词来,不是汉话。郭敏猜是于阗语,因为如是回鹘或吐蕃,哪怕是鞑靼语,他都听得懂。可能只有在情绪难以抑制或是难以表达时,李从德才会用家乡话。郭敏猜测,那可能是“叛臣逆子”之类的词。
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表达出他此时的情绪。郭敏这时觉得自己对李太子其人有了些许了解:他寄居异乡多年,心中的担当和志向就如同自己的情绪一样,要时时加以抑制。
两人一阵沉寂之后,李从德又问道:“那母后呢?”
这应该是问那位远嫁于阗的曹氏——李太子的母亲。
三公主未出声,片刻后说道:“挺好的。”
“来,你过来看。”这时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像是移动了位置。李从德接着说:“你看这壁上画的供养像。画的像母后吗?”
郭敏心想,刚才进来时没细看,可能是东壁上绘有供养人像,因为自己一进来背对着东面,所以没看到。
三公主吞吐了一阵说道:“哥哥,说实话,我很久没见过皇后了,已然忘了她的模样。”
又轮到李从德沉默,片刻后说道:“父皇只在早些年的信中说母后‘一心事佛’,其后再没有关于她的消息了。我六岁离开故国,已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曹家有些老人大致还记得她当年出嫁时穿戴的样子,画匠画出粉本来问我像不像,我苦笑,说我也不知道。”
三公主说:“我也是多年前听说,皇后为了修佛去了瞿摩帝寺。”
“瞿摩帝寺!牛角山上的瞿摩帝寺?”
“是,我也只是听说,不确定,这些年也没听谁去看过她。”
“牛角山,瞿摩帝寺……”李从德又是深深地一叹,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你看我这项坠。”
他应是从脖子上取下项坠让三公主看。公主言道:“文殊像!真好看!这就是咱们于阗的羊脂白玉啊!”随后又说道:“咦,与这窟中文殊像是一样的!”
“这是母后给我的唯一物件。当年还是安神通的父亲带给我的。后来舅母修建这文殊堂,便是按照这玉坠塑的文殊像。这里人管它叫‘新样文殊像’。因为之前的塑像,为文殊牵缰的是昆仑奴,但从母后的这块玉坠开始,换成了我们于阗人的模样,他们说是‘于阗王’为文殊牵缰。舅舅、舅母也很喜欢,说一定是母后至诚至善之心,感化文殊菩萨显应了,才有了这样的心思造化。”
听到这些,郭敏都不禁有些唏嘘感慨,他想三公主必然也是如此。
这时,窟堂外传来安神通的声音,“公主,夫人们已从雷音寺出来了!”
“哥哥。”公主声音成了哭腔。
“莫要哭,让夫人们看了不好。”李从德安抚着她,但显然自己的情绪也难控制。
“哥哥何时起程去中原?”
“我今晚和你们一起回沙州,去和阴信均老将军会合。舅舅派他做使团的副使,陪同我。如果没什么变化,我们后天便要起程。”
他急忙又安慰妹妹,“后天走时,我们还能见面。从中原回来,我争取过沙州再来看你。”
“哥哥一定来看我!”
这时,显然安神通已经进来请了。随后公主哭声渐息,脚步声起,出了窟室。随即窟室内一片寂静。
四
郭敏躲在后面又等了一会儿,细听前面没有声响,便从石屏的一侧探出半个头来,悄悄张望,果然没有看到人。他轻舒一口气,迈步走了出来。此时不禁为刚才的自己捏了把汗。
他轻手轻脚绕过文殊像,心里想着如果前殿的僧人看见,自己该怎么说。
刚绕过捧花的童子像,他不禁站住脚步。只见那牵缰的于阗王身下,一人坐在坛座的沿儿上。郭敏后悔自己刚才只从石屏的一侧进行了探视,疏忽了另一侧。
父皇托三公主带来的手杖,立起来有齐肩高,杖身为檀木,上面镶嵌了很多宝石,杖头为黄铜做的双轮,轮为莲瓣形。
李从德此时手捧着宝杖,呆呆地坐在“于阗王”身下,想静静地待会儿。这时他听见了身后的动静。
一回头看见不知所措的郭敏,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腾地转身站起,下意识地抄起手杖。
“慢!慢!李太子恕罪!李太子恕罪!”郭敏急忙后退,并向李从德摆手示意,然后深深施礼,“在下鲁莽,惊到殿下,死罪!死罪!”
李从德好一阵子定下神来,恢复了镇静,但依然将手杖朝着郭敏。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太子恕罪!在下因在石屏后观看壁画,一时困倦了便靠在那里睡着了。不想遇见太子与公主在讲话,我心中慌张,怕出来被怪罪,便一直躲着。方才以为你们都走了……死罪!死罪!”
李从德听了,心中也怪自己太马虎,没有检查一下便请公主进来。“你究竟何人?何以进得此处?”
“说来我也是为寻殿下才来到这里。在下凉州译人郭敏,是三界寺的道真法师请我来的。他说太子殿下要去中原贺正,并向五台山巡礼。因我路途熟悉些,便让我为殿下带路。刚才道真说你在文殊堂,因他在寺内有事,我就自己寻来。不想遇此尴尬。”
正这时,安神通送了公主返身回来。见到郭敏也不禁惊愕,更见从德握着手杖,便不由分说拔出自己腰间的短刀,恶狠狠盯着郭敏。
李从德急忙按住安神通,“勿莽撞!”随后对郭敏说:“我是托付过道真。那郭……”
“郭敏,三班借职。”
“哦,郭借职,想必常往中原走动?”
“中原常走,五台山只去过一次,便是陪送道真法师前往的。”郭敏语调谦卑,似乎仍努力表达自己的歉意。
李从德渐渐从刚才警惕的情绪中走出,开始对郭敏产生好奇。“郭借职是哪里人?”
“凉州。”
“祖上也是凉州吗?”
“在下祖籍郓州,祖上是在前唐咸通年间随军迁到凉州的。”
“噢,怪的是中原的口音。”李从德看看安神通说道:“忘了介绍,这位是安神通将军,我于阗国都押衙。此次也将陪我共赴中原。”
这安神通是典型的西域人模样,高鼻、阔目,满面虬髯,身材魁梧。郭敏急忙施礼,“幸会!幸会!”
安神通那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勉强收敛,也抱拳回礼。
李从德见气氛舒缓,脸上也现出些微笑,一边示意安神通先退出,一边把手杖竖起,拄在地上。
郭敏心中对李从德顿增好感,他虽为贵胄公子,却气度不凡,也不失江湖中人的洒脱从容。
“太子此去中原,可是为贺新登基的大宋皇帝而去?”郭敏所言的大宋皇帝为一年多前登基的赵光义。考虑到西域与中原距离遥远,信息传递延迟,所以此时派使前去称贺并不算晚。
“正是,大宋初立时,我于阗国使臣在乾德年间去贺过。此次新帝登基,我父皇特命我前往朝贺。我和安神通都是初去中原,这边曹大王为我派的副使阴信均老将军年事已高,所以一路上,全要仰仗郭借职了。”
“不敢,不敢,可以跟随太子殿下是在下的荣幸。”
两人间气氛虽已舒缓,但毕竟生疏,以致片刻无语。
于是从德示意向窟外走,郭敏急忙作揖请先。这时他正好看到甬道两旁的东壁,那上面果然绘满供养人像。他下意识探头去看。从德见此便也停下脚步。
郭敏歉意一笑,“方才看的匆忙,没注意到这墙上的人像。”
“不妨,请看。”
两人一齐走到东壁前。因甬道开在东壁中央,所以东壁分成南北两面墙,上面依次绘满盛装的女供养人像。
“此窟是舅母为封郡夫人而建,她从女眷亲戚那里募集供养,所以这里绘的也多是女眷。”
从德一边介绍,一边走到南侧的东壁。这里一排大约绘了十多人。他指着第一身画像说:“这是老节度使夫人,我的故外祖母。”
郭敏凑上前看,见其着回鹘装,题名写“故母北方大回鹘国圣天的子敕授秦国天公主陇西李氏”,显然是以曹元忠夫妇的口吻题名,画的便是曹元忠的母亲——老节度使曹议金所娶的甘州[5]回鹘天睦可汗之女。
郭敏怕犯忌讳,不敢多问,便只管看,双手施礼,嘴里念叨着“失敬,失敬”。
走到第二身像,见身形画的比第一身就要低些,题名为“姊甘州圣天可汗天公主一心供养”。
“这是我的姨母,当今甘州夜落纥可汗的夫人。”
郭敏知道这位是曹元忠的姐姐,也是李从德母亲的姐姐,曹议金当年把她嫁到了甘州回鹘。
第三身像题名为“姊大朝大于阗国大政大明天册全封至孝皇帝天皇后一心供养。”
“这是小王的母后,我于阗国当今的皇后。想必你方才也听到了……”
郭敏急忙深施一礼,说道:“惭愧!惭愧!请恕在下无礼。”
从德摆摆手,不再说什么。
因为刚才偷听到的对话,郭敏不禁对画像仔细观看。见其头梳高发髻,戴桃形凤冠,冠上插步摇,满饰宝石,鬓发包面,脸贴花钿。身穿对襟大袖绣袍,内穿回鹘圆领窄绣衫。从这服饰的确能看出她的地位和血统,但说相貌,仅从这形式化的壁画上根本无从想象。
郭敏一边听着李从德的介绍,一边心想,归义军在张议潮时期曾一度辉煌,可惜其后人夜郎自大。唐朝灭亡后,张承奉执掌归义军,自立为金山国,想称雄河西。不料几年的光景就被甘州回鹘打到城下,最后只保住瓜、沙二州。张家后来衰微,曹议金开始执掌归义军。他随即去掉国号,仍向中原称臣,并与周边结好。分别与甘州回鹘、西州[6]回鹘、于阗等联姻。如此,曹家的政权稳固了,沙州安定了,河西走廊也通顺了许多。
墙上这些衣着各异、面无表情的女人,她们或是被自己的父亲送走,或是被自己的丈夫娶来。为了让驼队、马队能够畅通来往,她们离散到各地,只把自己的影像留在这里,一起向着面前的文殊祈祷。
两人又来到东壁的北侧,只见有三位着回鹘盛装的少女按个头依次排列。
“这是我的姨母与甘州夜落纥可汗所生的三位公主:宝国公主、宝物公主和宝珠公主。文殊堂建成时,她们也来过此处礼拜。”
“是您的三位表妹?”
“正是。”
郭敏说:“在下也知道这三位公主,往来河西的人都听闻过她们的美貌。”
李从德轻轻一笑,指着那最大的公主说:“听说宝国公主已经嫁给西州回鹘可汗了。”
排在三位回鹘公主身后的画像,颜色艳丽新鲜,一看就知是新绘上去的。榜题上写着“大朝大于阗国天册皇帝第三女天公主李氏为新受太傅曹延禄姬供养。”
李从德指了一下,“三公主,曹家新妇,你刚才见过……”
郭敏又急忙施礼赔罪。
李从德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伸手从胸口衣中摸出一轴小小的帛卷。“唉,忘了。昨晚在三界寺抄了一卷经,想送与三公主,不想刚才谈话匆忙,忘了交给她。”
“不然,托付别人转交。”
李从德想了想,转身走到文殊像前,呆呆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经卷。许久说道:“抄经无非是为了与人愿,与人愿又何必要交到手中……”
他走到佛坛上,来到狮身的一侧。狮身齐人高,背驮莲花座,文殊正坐在莲花座上。
李从德伸手抓住莲花座上的一个莲瓣,稍稍使力,便把那莲花瓣拔了出来。原来这文殊像是泥塑的,各个部件要靠黏合连接。从德显然对此像的制作过程很是熟悉,知道这里有一处松动的莲瓣。他把经卷轻轻塞进莲花座里,原来那里面还有空间。
放好经卷,他伸出手,仍站在那儿迟迟未动。过了好一会儿,从脖子上取下那文殊玉坠,在掌中端详半天。最后也伸手放进了莲花座中,随后再把莲花瓣安放好。
郭敏一直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中瞬间有一种久违的宁静。方才觉得高大威严的文殊,此刻却散放着安详慈爱的光芒。
李从德走到他的身边,微笑问道:“后面的五台山图,郭借职看过了吗?”
郭敏回过神来,“看过了,的确气象不凡。”他后来想起这句话,觉得自己当时也是在赞叹从德——一位初见自己,便用信任感染了自己的人。
“郭借职去过五台山,想必看到此图颇有感慨。”
“在下是一莽夫俗人,虽去过菩萨道场,却如走马观花,白白践踏了圣境。”
从德笑道:“何人不是凡夫俗子?谁又不是在走马观花?”他指着莲花座,“你看莲座一圈多少花瓣,每个人看到是不同的花瓣,也正如每人心中都有不同的菩萨。”
说话间,两人走出文殊堂。
穿过狭长黑暗的甬道,来到窟外,顿觉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浸沐在西垂日光里的三危山,此时的它在夕阳映照下散放着金色的光芒。
“五台山号称‘金色世界’,那会是怎样的气象?”
郭敏知道李从德不是在问他,而似乎是在向自己心底发问。站在从德的身后,看着被夕照映射的身影,郭敏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潮澎湃与踌躇满志。他知道,跟随这个人可以去做一番让自己生命有意义的事情。
后来,郭敏曾问过李从德,“当时,我从文殊像后出来,你没有感到愤怒或是畏惧吗?”
李从德回答:“你可注意身边的文殊?她一手作禅定印,一手施无畏印。在她身边,我们有何恼?又有何惧呢?”
时值大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