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的思想便具备一个足以向下俯冲的高度。
苏木在纸上写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图书馆最高层的时候。苏木从窗口望过去,远处的树木和田野便以一个轮回的姿态浮现。
仿佛回到了少年的某个时刻。苏木记得,那时候有两个少年的背影稚嫩却轮廓分明,他们那样认真地沿着铁轨渐次沦陷成一个注定要悲伤的层面。
苏木毫无征兆地翻上天台,走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双腿交叉着晃来晃去,头顶上的夕阳美好得近乎让他自我陶醉。苏木撑足了身体躺下来,像即将破土而出的树芽一样等待新生。苏木的左手绕过头顶,以臂弯处的关节为圆心,以臂长为半径,煞有介事地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弧的形状。在接近圆弧终点的时候,苏木似乎碰到了一样东西,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揉几下,有一种奇特的凉飕飕的感觉便沿着指尖蔓延。
苏木把它举过头顶,在离眼睛一尺远的空中停顿了几秒钟。原来是只安全套,那湿漉漉的模样仿佛在向世人宣誓它曾经的青春激扬和战功赫赫。苏木感到一阵恶心,丢下它匆忙翻下天台,跑到卫生间里,把那只手在自来水下冲洗了足足有五分钟。
有时候,青春的一半就等同于一只湿漉漉的安全套。那么青春的另一半呢,应该等同于一只还未派得上用场的安全套。这样去想的结论始终只有一个,便是青春与安全套毫无区别,不过是一半已用一半未用的分门别类而已。
想到这些,苏木把冲洗过的那只手凑到鼻翼旁,他的嗅觉开始类似一种动物的显山露水。可是肌肤的味道一再透明。苏木把手放下来的时候看见了许鹏,他看见许鹏逆着光沿着走廊的栏杆向一个人走去,那个人有一半的可能就是离他最近的苏木。
许鹏在经过苏木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来,而苏木也并没有打算叫住他。在接近苏木的时候,他轻微地改变了行进的路线,所以许鹏脚下的轨迹至少埋伏了一处或者说是两处折角。即使微小,刻画下来一定清晰可辨。
苏木觉得许鹏刚才的表情很特别,像梧桐树叶的罅隙剪开一地凌乱细碎的阳光一样,在某个途经的瞬间,会被笼罩进一个纷繁得让人不知所措的世界。
许鹏一直往前走,走到几乎可以面壁的时候又沿原路折回来,动作僵硬机械重复,却毫不含糊。苏木想起了影片里那些被科学家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植入高科技芯片的人,他们的影子与许鹏的镜像相互叠加,直至盘根错节。
他一定是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刺激了。苏木不动声色地想道。
苏木面朝许鹏走去。
许鹏,你在干什么。在离他一米远的时候,苏木伸出手在许鹏面前晃了晃,苏木这时候看见许鹏的脸庞被光影覆盖了几秒,便很快烟消云散。
原来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里。许鹏走近拍了拍苏木的肩膀,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像刚参透玄机的大师一样,急于向人证明什么。
我一直在这里。苏木对许鹏的故作高深很不以为然。
那我怎么会没看见。哦,对了苏木,帮我找一下我的隐形眼镜。
苏木跟在许鹏后面,在以前走过的路上亦步亦趋。这样走了几遍后,还是一无所获。苏木便靠在栏杆上,眯着眼睛对许鹏说,你把鞋底翻过来让我看看。
许鹏把一只鞋底翻给苏木看,上面除了几个小石头嵌在沟壑处便什么都没有。把另一只鞋也翻过来,苏木对微微不耐烦的许鹏说。
看你搞得跟我妈一样。许鹏小声嘀咕道。
这是什么。苏木指着许鹏的鞋底,两个指甲大小的半球形透明物赫然在列。
夕阳下只听见许鹏一声惨叫在久久回荡,我的眼镜。
这样悲切凄婉的分贝,想必在空气中会发酵得很久远吧,苏木喃喃自语道。
天黑的时候,苏木再次翻到图书馆的天台上,这次依旧是一个人。苏木背靠着栏杆,把脸仰成一个几乎平行于天空的姿势,他看见天幕的深蓝色,以及星辰程度不一的闪烁。
他把仰起的脸收回来,目光沿着天台的平面一直向前延伸,定格在远处的那块烟花天。
升腾,盛放,然后湮灭。下坠在湮灭之前如此短暂。那些花朵,注定了要开在空中,也注定了要开在夜晚才会如此眩目而光芒。
烟花是一种寂寞相随的附属品。而所有仰望它的人,他们的阴影在得到照耀的那一刻,便释放得一览无余。
苏木想到这里,就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他想捕捉自己的阴影。可是他知道,有些阴影是永远捕捉不到的,它们小心翼翼地蛰伏在一个人的心底,也许从此不再抛头露面。
应该是在几天前,文学社的讨论会上,坐在他身旁的那位男生问苏木喜不喜欢三毛。苏木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把头埋下来,在一张稿纸上写道,我欣赏她,她精神所具备的那种流浪趋向,以及用一只袜子拒绝生命本质的方式。可是不喜欢她,在许多人当然也包括我看来,她的文学艺术水平其实并不高。
苏木把写好的稿纸递给了身旁的那个男生,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要去口头辩解什么。他只是习惯了笔尖跟随思想,安静却坚决地在纸张上游走的模样。
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以亲眼看得见自己的思想上下前后左右地游走,无声无息,无忧无虑,自由而快乐。这样也许更容易抵达任何一处灵魂的本质。
可是有些人,她的身体是跟着思想一起走的,却逐渐疏离了灵魂想要的居所。比如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位男生询问的作家三毛。
三毛是个内心具有深度阴影的人。流浪与回归,死亡与救赎,在很多时候并不相互抵触,只是在某一刻,它们之于她的容量太过狭小了。
所以她选择了一条无从选择的路途,白天灼热,夜晚的寒冷却深入骨髓。有时候身前或者身后,根植了满天飞舞的茫然。
是那种沙尘暴一样挥之不去的茫然。那位男生扶了扶眼镜补充道,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很让苏木羡慕。
当他自我介绍说是来自于数学系时,苏木侧过脸去认真地观摩了一下他的脸部轮廓,有一瞬间苏木觉得似曾相识,却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
讨论会快要结束时,那位男生突然站起来发言。苏木只记得那些游离于文字之外的隐约与恍惚的只言片语。
文学和文字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学是虚无的,所以那些进入该领域最高境界的人,最终不是选择放弃写作就是选择自我沉沦,或者干脆以结束生命这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方式来对抗虚无。而文字却不一样,它让我们感觉到具体和实在,也让身边的人和事成就悲欢离合的可能。
文学这条路会越走越痛苦,难堪,甚至会让人欲罢不能地沉堕进去,得不到也不想得到复原。而文字却可以随时让人抽身欲出,甚至可以成就一代小资或一段经典。
发言完毕后是一片热烈的掌声,苏木却完全一头雾水。那位男生雾里看花或者说是水中捞月的观点,一时间在苏木的脑袋里枝繁叶茂起来。
苏木的耳边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同时嗡嗡地缠绕。
男生坐回到苏木身旁的时候,苏木朝他淡淡地笑了笑,你的发言很好听。
谢谢。那些话我一直想说的,今天终于一鼓作气把它倾泻出来。你呢,怎么没见你在会上发言。他把眼睛望向别处,疑问却流露给苏木。
我没有话要说,也想不出要说什么。苏木把双手合起来放到嘴边,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朗诵经书一样,一本正经地说道。
苏木,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许鹏的声音从天台的入口处穿过来,清晰得像浸满了水分子。
苏木间隔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他合十双手放到嘴边,对着流星划下的弧线许下愿望,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朗诵经书一样,一本正经地念念有词。
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苏木一切有关黑夜的臆想,被许鹏瞬间拉回到了现实,心里便有些许不甘,他觉得生活在记忆甚至胡思乱想中都要好过现在。
我在楼下看到天台上一团傻乎乎的人影,很像你,就跑上来一看,果然是你。许鹏说着就随手放下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膨化食品和罐装啤酒。
两个年轻的男人面对面坐下来开始对饮。其间除了吞咽食物发出的声响,一切都寂静如初。
时间在食品袋和啤酒罐间缓慢自如地游走,在两个年轻男人举手投足间游走,也在天台上初夏稀薄的空气中游走。
有风紧贴着墙壁吹过来,于是在偶然间,它便被无端地赋予了白石灰那若隐若现的芬芳。
过了一段时间,苏木站起来走到栏杆旁,背部紧贴着栏杆向后仰下去,仰到身体几乎要滑过栏杆的时候,苏木伸开手臂勾住了它。铁质金属的冰凉就在那一瞬间刺透了苏木的皮肤。
苏木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这一次差点就滑了下去。苏木用力拉了一下勾在臂弯处的栏杆,身体便被一种力量反弹回来。他转过身,看见路灯下的水泥路面泛着青灰色冰冷的光芒,有一些深藏不露的狡黠的笑容就蛰伏在路面上。
那些参差不齐的笑容仿佛在召唤着谁。
可是我还不想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坠下去。苏木想,我的青春才刚刚盛放,我需要太多时间去获取充足的养分。
许鹏拎着一罐啤酒走了过来,用力地摇晃了几下,打开的时候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冲出。这些啤酒都很冲动,在里面闷久了就急着跑出来。许鹏奇怪地说了一句。
然后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光了它。
楼下路灯旁的石椅上坐着一对恋人。女生趴在男生的肩膀上,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咯咯地笑起来,神情暧昧。许鹏把喝空的易拉罐抛过去,苏木看见它的抛物线形状近乎完美,落点也漂亮得无以复加。
哐当一声落在铁皮垃圾桶内,惊动了旁边石椅上的男生女生,于是他们的缠绵戛然而止。女生不好意思地推开男生,男生转过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为迹象。最后两人手拉手起身走开。
那个男生我好像在哪见过,苏木喃喃自语道。然而他却始终想不起来了。又或者我从没有见过他呢,有些陌生的面孔只是看起来似曾相识而已。
苏木,我忘记带打火机了,现在下去把它拿上来。
你去吧,别滚下去就行了。
怎么会呢,才喝了那么一点。至多也就摔回到楼下,何况又买了意外事故医疗保险。
我是为人家西白着想,你们夫妻生活才不久。苏木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一节又一节地异想天开。
苏木,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我和西白都向对方建议过,夫妻生活没有必要这么早就涉足。我们的关系很纯洁。苏木看见,许鹏向他解释这些的时候显得很着急,像在一片黑暗中寻找光芒和温暖的兽类,然而找到了却手足无措,不敢靠近半步。
他们好像总是在各自认为一切平静安好的范围内,互相勾勒出两条平行线一样的生活。不理会交叉,也不勉强逾越,可是会毫不犹豫地存在着。
在苏木把身体重新向后仰下去的时候,他很想知道,那样的许鹏和西白,究竟拥抱过多少幸福。
这时候有一对男女来到天台上,男生向左扫视了一下,女生向右观察了一会,分工得很好。在各自确认四周没人后,两个人迫不及待地投入对方的怀抱。
他们怎么对我视而不见,小冉曾经说我是黑暗中的萤火虫,放到哪都闪闪发光的呀。看样子不是他们急火攻心导致观摩周围事物的能力下降,便是小冉那丫头伪装着欺骗我。
苏木眼看着他们发展下一步动作的趋势越来越明朗化,便身不由己地咳嗽了一声,企图及时地制止他们有违学生守则的过度行为。
女生立即推开男生,整了整衣衫,细声地说,刚才我听见有人咳嗽了一下。说完就东张西望了一会,可是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男生不以为然,轻蔑地说,哪有什么咳嗽,天打雷还差不多。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对方快继续。
那我们还是回去吧,打雷了说不定待会就要下雨。女生抬头望着男生说。
没关系的,一般都雷声大雨点小。男生揉了揉女生的头发,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说道。
可我刚才听到的雷声小。女生看样子执意要离开这里。
男生凝视了女生几秒钟,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那我们还是回去吧。离开之前他转过头,目光在苏木所处的那一片阴影区域,内涵丰富地停留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苏木看清了他的脸,那张脸与几天前在文学社的讨论会上发言,以及几个小时前坐在路灯下的石椅上缠绵的脸,出人意料地重叠成同一张。
没想到会是他。苏木大彻大悟似的自言自语。
两人下去不久许鹏就上来了,苏木看见许鹏是背着那把木吉他上来的。许鹏靠在苏木身旁微微地喘气,沉默了一会后问苏木现在什么时候了。
苏木说已经九点了。
许鹏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睛,神情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得光怪陆离。他的长头发被流动的空气塑造得很凌乱,此刻这样无意沧桑。
整整一年了,苏木。许鹏把仰起的脸低垂下来,然后又继续仰起,就在再次仰脸的前一秒,他对苏木说了这句让任何其他的人都大惑不解的话。
什么整整一年了,你拿打火机干吗拿这个破吉他上来。苏木问他的时候他是沉默的。
我又看到她了,苏木,每天这个时候我仰起脸,就会看到她单薄地对我笑着走来。她还是一年前那样单薄,苏木你说她在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会不会感觉孤单呢。许鹏像个孩子似的呢喃,这时候的许鹏和苏木平时见到的许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中间似乎间隔了一些什么。苏木不知道,任何其他的人也不知道。
我们总是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流连忘返,不得其所。
你还是不能忘掉她。但是许鹏,你也不要忘记,西白现在她会等着你。
西白对我太好了,我已经亏欠她,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去偿还她的那一天。
许鹏,我知道,我们总有些选择是迫于无奈的。可是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再去伤害西白,在你前一段的生命里,你已经伤害了一个女孩对不对。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不再言语,语言在黑得近乎嚣张的夜里渐次沦陷。许鹏坐在地上,拿起木吉他开始了久违的弹奏,路灯下石椅上的爱情聚了又散,天堂里铁轨外的歌声合了又离。
夏天说声音太大了会让我睡不着。
夏天说睡不着的时候就容易孤单。
于是我走了很久很久。可是我走了很久很久后就迷失了夏天。你歪着头说我们苍白向北,我低着头说我们隔夜忧伤。
我名,我想。还有我那弹不断的六根弦。
苏木吸了吸鼻子说许鹏你喝太多了,胃里装不下的水分全部跑到你眼眶里来了。
许鹏晃了晃脚尖说苏木这把木吉他是妈妈买给我十五岁生日的礼物,妈妈说这世上有一种歌声可以不终老,每一个认真爱过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苏木看见许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开,一直走到天台入口处的水泥护栏旁,然后看见许鹏抡起木吉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砸下去。
谁的歌声在夏天的夜晚里,逐渐粉身碎骨。
谁又听见谁躲在深处的安静里,唱起了你看不见我的黯然神伤。
那晚苏木和许鹏没有回去。半夜里有细碎冰凉的雨点打下来。许鹏望着天说,苏木你说我们两个大男人夜里这样并肩躺在一起,传出去多丢人呀。
苏木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把左手绕过头顶,以臂弯处的关节为圆心,以臂长为半径,煞有介事地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弧的形状。在接近圆弧终点的时候,苏木似乎碰到了一样东西,零乱细碎尖锐,像木头的碎屑,不小心划到掌心上,便有一种冰冷的疼痛沿着脉络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