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苏木和许鹏睡得很少很少,因为睡不着。深夜的时候雨点忽然停止了下坠,可是风依然在吹,很轻很柔和的风,可是让人感觉到冷。
苏木记得,自己是睁着眼看见东边的天一片一片地明亮起来,像按捺不住的青春,在年华一抑扬一顿挫间升腾或者坠落。明晃晃的阳光很均匀地铺洒在天台的每一个角落,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瞬间美好起来,美好得无以复加。
阳光在苏木的皮肤上跳跃,苏木看见有一层斑斓的雾气氤氲在皮肤上方,让他觉得很温暖,深夜的寒冷分崩离析地逃走。苏木打了个哈欠,便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许鹏,许鹏可以起来了。
那我们现在到哪。许鹏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不管到哪,反正不能再呆在这里。苏木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
翻下天台,临走时许鹏回头朝那一地的木头碎屑望了最后一眼。他看见那六根弦弯曲成一种近乎夭折的模样,却依然毫发未损地蜷缩成一团,相互依偎着缠绵。它们凌乱地掺和在一起,周遭有无数木质碎屑在初夏的光斑下起舞。许鹏看见这样一段黑得深不见底的舞蹈,跳一次就沦陷一回,直到慢慢地慢慢地沉到季节的底部。
许鹏想伸过手去抓住什么,可是在他酝酿的捕捉之前,把伸到半空中的手臂抽了回来。
深黑的舞蹈渐次沦陷。
苏木的脚步在阶梯上搁浅,他对着许鹏的背影喊让他快点下来。许鹏回过头说马上就来,一边说着一边就咯噔咯噔地跑下去,像一只刚吃完草的小羊羔,快乐如影随形。
图书馆的大门刚开不久,有新鲜的空气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里穿梭过来。苏木把右手的食指接触了一下鼻子和嘴唇的接合部,像私下里抹鼻涕一样,动作让人匪夷所思。见到阅览室那个守门的大妈,苏木忽然想起了与小冉一起背着书包上自习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两个人可以一起无忧无虑地对着同一扇窗户发呆。苏木说我走路喜欢低着头,目的是看有没有人把钱弄丢了。小冉便说真看不出来啊原来苏木是个活雷锋。苏木接着说我最终的目的是一直走,走到有钱的地方停下来,然后趁人没注意的时候,一脚或者两脚踩住那些钱并以掩耳盗铃的姿态拾起来,再像相亲一样大大方方地装进口袋深处。小冉这时候把两只拳头握紧了支在脸部的两个侧面,双眼睁得比平常大了一倍多。
苏木又说最后我把那些钱交给警察叔叔了。
小冉便说苏木我的眼睛里被你吹进了牛皮,你快帮我看看。
苏木辩解道我的口腔里根本没有牛皮,再说你们妇女的看病应该找妇科或者妇产科。
小冉说苏木你走路像梦游,我走路喜欢看大树。小冉看到苏木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在偷笑什么,苏木。许鹏的话迅速而果断地打断了苏木一切有关小冉的想像。
许鹏你说有些事情一旦过去了,是不是从此就回不来了。
没有回不来的事情,也没有过不去的事情。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几乎让苏木沮丧起来,可是他最后还是相信了。苏木觉得此时自己和许鹏就像两个湿漉漉的落水贼,得到一些的同时却失去了更多。只是挽留一度苍白无力。
走出图书馆的大门,许鹏告诉苏木他要去找西白,苏木说你别去欺负西白那样的好女孩,许鹏点点头就跑远了。苏木低着头沿着水泥路的边缘漫无目的地向前走,阳光从梧桐树叶的罅隙里钻过来,肆无忌惮地跳上苏木的整个脸庞。苏木感受到脸部一阵一阵灼热的疼痛,用手指轻微地触摸,仿佛有无数细腻的痕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在水泥路的转角处,苏木碰见班上一位晨读的女同学,她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椅上轻声地朗诵英文单词,反复地去读同一个单词的样子看起来很认真。每一个认真的面孔都如此可爱,苏木想。女同学抬起头冲苏木淡雅礼貌地笑了笑,苏木也同样冲她礼貌但不知道是不是淡雅地笑了笑。然后她继续读她的单词,他仍然走他的路,抬起头熟悉低下头依然陌生。
这时候苏木口袋里的手机局促不安地振动起来,苏木把手按在口袋上直到振动停止住,然后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还未暗淡下去的屏幕,上面有小冉发过来的信息。苏木认真地阅读了信息中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可是小冉发给他的信息,标点符号从来都是很少或者干脆就没有。她有时候具备这样轻微的懒惰,苏木想。
信息的内容是一道心理测试题。苏木骨子里对这类玩意一向嗤之以鼻,但还是看完了并把依次排好的答案DCBA发给小冉。不久后小冉发来信息说,ABCD分别代表金钱,事业,朋友,爱情。苏木看到后有一瞬间应该是恍惚了一下。
苏木,为什么你把爱情排在第一位。
我不是故意的。要是早知道答案,我会毫不犹豫地把金钱排在第一位,至于爱情嘛,当然要排在最后一位了。
你是大尾巴狼,不在羊群旁边的时候都善于伪装。好了不和你扯淡了,秦南在楼下等我了。
苏木把手机重新放进口袋里,仰起脸朝阳光倾泻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觉得夏天的阳光有一个很奇怪的特性,无论你站在什么地方看它,不出几秒钟你的眼睛就会被一种白茫茫的预感所点缀。
前面的小路旁零散分布着长短不一的水泥椅子,那些椅子上蛰伏了春夏秋冬里每一季络绎不绝的爱情。苏木本来不打算走过去的,他不想侵入任何一种成双成对的场合,后来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他在想,是不是有些事情,在它们的背后总隐藏了一种容易牵引自己的介质呢。
那些水泥椅子周围缠绕了一片又一片的藤蔓,所以所有在这里驻足的爱情,就有了某种欲盖弥彰的神秘气氛。苏木记得有一次和小冉上完自习偶然经过这里时,她吃错药一样跑到一对对吻得天昏地暗的恋人身后,指手画脚地大声嚷着这他妈的简直是色情场所,明天我就要向警察叔叔举报。说完后不顾藤蔓深处那些因被中断的激情而显得出奇愤怒的目光,面朝藤蔓外围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大抒感慨,堕落啊。一边感慨万千一边扬长而去,留下苏木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那语无伦次地赔不是,兄弟姐妹们真的对不起,刚才那女孩还差一个月零几天才成年,你们大人有大量继续搞就是。
可是这些都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在苏木的记忆里有朝一日会渐次淡去,也许有些事就是这样容易在另一些人眼里烟消云散。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挽留些什么,或者作出一个挽留的决定胜过敷衍。
苏木是在摇头晃脑的某个定格的瞬间上,看见小冉坐在一片藤蔓掩映的水泥椅上,与秦南在进行止不住的缠绵。
他想起小冉当初对着那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大抒堕落的认真模样。他想这个夏天才刚刚到来,就已感觉到了闷热难当。
苏木的脑海里明明灭灭地闪现出一些念头来,那些奇怪的念头在苏木每一片记忆的罅隙里,不着半点痕迹地穿梭过去。苏木开始像一位认真却注定要无奈的无名诗人一样,把许多破碎的记忆一片一片地串连起来,直至串连成一些一度让自己感到莫名其妙的句子。
那年的夏天我们开始相爱。
那年的相爱我们没有言语。
那年的言语我们埋葬夏天。
这个夏天像这些断章的句子一样容易轮回。苏木想,大一的时候有些东西是易于改变的。可是爱情,苏木看不到它的起点和终点,它依然一成不变地和他隔着涉不过的河流相互观望。
只是在那些观望的夜晚,蛰伏在苏木心灵深处的寂寞,会慢慢地慢慢地浮上来,一直浮到季节的顶部。这个时候苏木会小心而谨慎地睁开眼睛,他怕睁开眼的时候头顶上的天花板也会松动惺忪的睡眼,然后让人措手不及地坠落下来。
像寂寞的城堡一样坍塌。那时候苏木怀疑自己被一些挥之不去的东西绝望地覆盖了。
苏木一口气跑到宿舍里,宿舍里空无一人,外面的走廊也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偶有穿堂而过的风将两三只塑料袋翻来覆去地吹过。这样出类拔萃的安静与平日里川流不息的喧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这种令人手足无措的反差,让苏木产生了片刻幻觉。
他似乎看见了走廊尽头有人朝这边走来,身影飘忽,脚步轻盈。苏木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背靠着墙壁疲倦地闭上眼睛,他在等待谁来赋予他一场繁花盛开的救赎。
一阵莫名的孤独涌上苏木的心头,顿时弥漫在苏木身心所处的整个空间。苏木想起了曾经无数次说给自己听的那句话,孤独是实现慢性自杀的某种途径。
也或者,孤独是灵魂面朝青春拒绝人云亦云的一类出口。只是越来越多的人,过于流连,过于驻足徘徊在那样一个出口。他们也许和自己一样,害怕群居的思维直指人心,却又不得不欺骗每一次离群索居的口头行径。苏木这样想的时候,几乎要靠在墙壁上睡着了。
哥们,借个火。
苏木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面前站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但体重显然要优胜于他的男生。苏木没听清刚才那男生说的话,所以把眼睛睁成一个足以让对方倍感疑惑的形状,以便使对方重复他的话语。
就在苏木睁大眼睛后的一瞬间,接踵而至的是苏木片刻的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你,你也住在这栋楼吗。苏木用右手的食指接触了一下鼻子与嘴唇的接合部,近乎唏嘘地问道。
刚经过这里,看见你在这边就走过来了。那个,不好意思,你抽不抽。秦南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再从那包烟里抖出一根递到苏木面前。
苏木摇摇头,面带歉意地笑了笑,神态淡定地说,我不抽,你别客气。说完就把那包烟推了回去。
秦南有点尴尬地把它重新放回到口袋里,然后把右手夹着的那支烟在左手上反复地磕了几下。苏木注意到这个容易被忽略的动作,幡然醒悟道,哦,差点忘了。一边说着一边就跨进宿舍,在许鹏的桌子上拿了一只打火机递给秦南。
不知道是忘了的缘故,还是吸烟的习惯性行为,反正苏木看见秦南在点燃烟后,便大摇大摆地把那只打火机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苏木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在想,那只有着细碎篮球纹理的黑色打火机,打开的时候火焰是近乎透明的淡蓝色,在光线稍微暗淡一点的地方看上去感觉会很不错。许鹏在多个月光柔和的夜晚,喜欢运用右手的大拇指与中指使其秒不可言地旋转起来,然后左脸颊枕在左臂上,两只眼睛在那种旋转中慢悠悠地闭上。
最近你好像变得更壮了一点。苏木没话找话地说道。
呵呵,是吗。我怎么没有觉察到。秦南说着就吐了一个形状规范的烟圈。
你和小冉在一起挺忙的。
有时候有点忙,有时候还忙不过来。她还惦记着让你来帮忙呢。
帮什么忙。苏木对秦南措辞恍惚的言语,一时感觉惹得一头雾水。
秦南没有回答苏木,在隔着三步远的时候冲苏木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步伐从容而坚定地走下楼梯。走到楼梯口转角的时候,他抬起头朝苏木笑了一下,然后迅速跑下楼去。苏木依然站在楼梯上,像一个落魄的沉思者,对秦南所说的帮忙和楼梯口转角的微笑百思不得其解。
那时候,苏木依然没有深入地去想很多事情。他觉得那些看起来很复杂甚至很有内涵的事,只不过是一些习惯简洁思索的人倦于表达的结果。苏木觉得,这种状态未尝不好。
甚至在有陌生的面孔经过苏木身旁时,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黑暗潮湿的夜晚,天空的深处有蜿蜒而明亮的巨大缝隙瞬间蔓延开来。小铁的整个脸庞被那缝隙所倾泻出的光芒笼罩住,苏木在翻腾而深沉的雷鸣还未到达前,双手握紧木格子窗棂,对已全身湿透而颤抖不止的小铁一字一顿地说,小铁,我们从此要简单而快乐。
那年的雨水在苏木的记忆里格外悠久而绵长。苏木想,至少在今天,或者在以后更远的日子里,有些事情一旦沉淀下来,便如此难以忘怀。是我们舍不得忘记,还是记忆沉淀得顽固不堪。
小铁,现在的你又会是哪种模样呢。希望你,还有英英,还有你们那可爱的小家伙,一起幸福起来。苏木想到这些,忽然就有一股莫名的伤感,遏止不住地在他胸膛里汹涌咆哮起来。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从身边走过了,就很难再回来。
而我们隔着流年长吁短叹,或者捶胸顿足,却又无可奈何。
秦南走了以后,有一段时间苏木在想,他不是和小冉一直在那片藤蔓背后缠绵吗,怎么突然赶到这里来了。苏木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要闭上眼睛睡过去。他走到木板桌子旁坐下来,然后趴在上面一边想着一边睡着了。
苏木睡了很久,醒来后就迷迷糊糊地听见许鹏说夏天睡觉夹被子有点肉夹馍的韵味。苏木感觉一只脚麻木了,走起路来一步一跳,像某种植物在风力作用下的参差不齐。
许鹏面朝窗外,眼神涣散地说,苏木,有没有看见我桌子上的打火机。
看见了,我把它送人了。
那送给谁了。
送给别人了。
下午系里举办的班级拔河比赛,因许鹏的参与而显得格外壮烈。决赛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由于过分投入而导致用力的部位有所偏离,许鹏的牛仔裤倏地从腰间滑落,而那种危急关头他当时并不知情,依然在众人忍不住的哄笑声中作拼命三郎状。
后来在许鹏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班里拿到了冠军。许鹏说,这次真的为集体献身了。说完后就摇头晃脑,像某种史前动物一样面目可憎。
这时候,依然是夏天。有许多人一起笑,也有许多人一起坐在石椅上浅浅地睡着。不远处,有人在低着头唱,唱那些容易遗忘的云淡风轻,唱那些云淡风轻的长乐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