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蛋糕配红酒,冰卿是个上好的倾听者,因为她可以对任何事守口如瓶,还能适时做出合理的反应。
从阮粒的描述中冰卿大概得知,阮粒的亲生父亲曾是阮氏集团旗下底层员工,阮粒的母亲生产时大出血没能保住大人,魂归黄泉。
因此阮粒出生后便需要背负父亲对母亲的思念,随之而来的是对他与日俱增的憎恨与厌倦。父亲是个很专情的人,和母亲当年一同从农村里出来,承诺有朝一日一定要给爱人大房子,好生活。
可惜愿意还未达成,母亲一缕芳魂消散于天地,父亲失去了心头爱,失去了心里的支柱。从他记事起,父亲嗜赌,酗酒,没有半分其它长辈口中曾经大好青年上进的影子,醉后对他拳脚相向,时常鼻青脸肿。
时光一晃而过,阮粒十一岁生日,阮建国终因长期酗酒导致身体不堪重负,醉后猝死于长街之上。
父亲偶尔也会深情且温柔地注视着他,透过那双酷似妻子的眼睛,去思念已逝不可追的人,那些时刻,他无比爱父亲。也无比厌弃自己,如果自己没有出生,母亲就不会死,父亲也不会变颓废,他们只是一对在城里打拼想要立足的普普通通的恩爱小夫妻。
阮粒的亲生父母都死于愚人节,死于他的生日,“你说我是不是个笑话?”阮粒脸上笑着,眼眶里含泪,看得冰卿有些不忍。想伸手替摸摸他的脑呆,终是忍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阮常建和江藏夫妇恩爱有加,感情甚笃,育有一女阮麦藏,年幼时不知何故遗失。彼时,阮氏已成规模,阮常建遭遇车祸瘫痪,精神失常,记忆错乱,对往事的记忆大都停留在女儿满月期间。人变得沉默寡言且暴躁易怒,无数次尝试自杀都被江藏救了下来,疲惫不堪的江藏为了让丈夫走出阴影,便将与爱女年纪相仿失去监护人的阮粒带回阮家。
有了阮粒作伴,阮常建终于不再起轻生的念头,对阮粒悉心调教,视如己出。闲暇之余便专心画画,公司的事全都压在江藏一人的肩上。活生生将她逼成了一介女魔头,杀伐决断,也带领阮氏跨上了新的台阶。
也因此,阮粒和未曾谋面的阮麦藏之间有了割舍不断的牵连,他把她当作自己毕生的责任,以报答养父母的恩情。可惜寻寻觅觅多年,终是一无所获。
阮粒曾说,我并不是一个好人,只有看到有万分之一可能是阮麦藏的情况下他才会出手相帮。
听着阮粒的故事,她的眼泪突然涮涮往下掉,吓得阮粒连抽纸盒一起放到她面前。“你别哭呀,我会哄女孩子开心,可你又不是女孩子。”
冰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鼻涕都快出来冒出来。
失去孩子对一个家庭造成不可弥补的创伤,自己的父母失去自己也会是这种感觉吗?不过是听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罢了。
郑汉文虽然也是年近知天命,人却极是精壮,兴趣广泛,见识渊博。
李可给了她郑汉文的行程,短短一周内她刻意与他打了几次照面,高尔夫球场的相视一笑,咖啡馆门口撞与被撞,她精心妆扮,笑得妩媚,不过是套路而已。
他也是彬彬有礼,冰卿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着如果自己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说不定还真会起个生扑的心思。
待郑汉文被挑起了心思约她吃饭时,装了三秒矜持便爽快应了下来。
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的林悦被安排坐在她的旁边,中间仅隔着一堵一米高的小围墙,与阮粒上演了一出郎有情妾有意,互诉衷肠的戏码。
少女的娇嗔,男子的深情被两人演绎得入木三分,如果不是这段戏的小半个导演,冰卿都快信以为真,对两人罪恶的家长深恶痛决。
郑汉文也被两人谈话内容吸引,冰卿假意笑中带着醋意,打趣道“怎么,郑总认识林悦?”
“肖小姐也认识?”
“我认识边上的男生。”
郑汉文也笑笑。
“不会是你旧情郎吧。”
冰卿喝一口红酒,看着杯里液体红的妖冶。她不喜欢酒,但是她喜欢红酒的颜色,那种神秘能勾起她的欲望。
“不会是你意中人吧?”冰卿把问题送还。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以前是,以后不是了。”郑汉文动作优雅,当他的目光从林悦身上移开时,冰卿知道这件事解决了一大半。郑汉文也是年过四十的商人,他虽好色,但明知对方心意不在自己身上,自然不会上赶着做赔本的买卖。
“以前不是,以后不知道。”冰卿带着些女儿家的柔媚娇羞,阮粒不经意间转向这边,冰卿的笑颜跌入他眼中,刹那失神。
冰卿与郑汉文举杯共饮,一派和谐。
次日,在林悦住院期间从未露过面的钱晓破天荒来了病房,美其名约探望。
病房内一身皮草贵妇装扮的钱晓正对着历数她的几宗罪。说得声泪俱下,恨不得将林悦回炉重造一番才能解心头之恨。言语间不免有些生物教科书科谱大全的意思,连赔钱货这样的词也不过是最低级最无杀伤力的字眼。
林悦像个牵线木偶,被不堪入耳的脏话骂得毫无还手之力。
冰卿准备进去时听到林悦带着哭腔质问钱晓,“既然这么恨我,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你以为我愿意吗?要不是你外婆以死相逼,我能留下你这个祸害。”高贵精致的妆容已经遮不住钱晓脸上日益加深的皱纹,愤怒让她脖颈青筋暴露,更凸显面目狰狞,她嘴角眼里的嘲讽如一道道利刃,将林悦钉在死刑架上。
“妈,如果不是退婚的事,你会不会来医院看看我?”林悦擦干脸上的泪痕,勉强克制住哭腔。冰卿心里难受,对林悦更生出几分疼惜。有这样一位母亲不知是喜是悲?
“不会,你自己要死谁能拦着?以后要还是想死,就死外边,别祸害我。”平息下来的钱晓语气冷漠,带着嫌弃。“还有,你的银行卡已经停了,既然你不愿如我的意,我也不必再养着你。你随便吧”。语毕,钱晓便一步扭三扭地出了病房。
冰卿与钱晓在门口打了个照面,钱晓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自带一种风韵,自成一种风流;只一眼,冰卿就记住了这个女人。
她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身上同时具备风尘与高雅两种气质,糅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意韵。但她始终无法将她说的话与她这个人重叠在一起,好似她的后脑勺也是一张脸。
林悦见她进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簌簌往下跌落,像是泉水似的,怎么都抑制不住,哭着唤一声“姐姐”;便抱着冰卿的腰开始哭出声。
林悦皮肤生得跟瓷器似的娇嫩,此时两边脸一边没落下,都被钱晓的巴掌招呼得红肿,冰卿抚摸她似锦缎的长发,轻声劝慰:“没事儿”,似乎除了这三个字,她说不出其他什么话。在这样荒诞的事情面前,语言是苍白空洞的,除了怀里的温度,其它的,她给不了。
一时间,病房里只有林悦痛苦压抑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
等林悦心绪平静下来,看着冰卿的眼睛,“姐姐,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真的吗?”林悦低声呢喃。
“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吗?”
“没有。”林悦声音伴着忍不住的啜泣。
“我和院长打过招呼了,你暂时去福利院,教孩子们音乐课,包吃包住,年工资不够你买一个时下流行的包,让你去教他们有些大材小用,你愿意吗?”冰卿说起正事。福利院之前的音乐老师嫌弃福利待遇太差辞职小半年了,近来都是一些大学生志愿者来担任教科任务,但人换来换去,课程不断被打乱,院里招人,一直没招到合适的,她便推荐了林悦。
对冰卿这种五音不全的主,精通钢琴、吉他、古筝等各种乐器嗓音出色的林悦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且林悦的卡被停,也需要一份工作暂时分散她的精力,保障她的生活。
“谢谢姐姐”。林悦再次抱住冰卿。
冰卿特别怕痒,而且一痒她就肉眼可见的速度起鸡皮疙瘩,浑身发冷僵硬,除了家人,也就罗加一跟阮粒碰的时候她不会这样反应强烈,罗加一常拿这个取笑她:“你这么怕痒,这么敏感,看你以后怎么跟我妹夫亲热。”
此刻被林悦抱着,她倒没有排斥,都说怕痒是因为对外界的防备之心过重,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林悦没有警戒,反而觉得亲近熟悉,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有些事情积郁于心头,一心想着求一个结果,想要舒缓一口气,可是真到了那个关隘,像林悦这样,得到了一个心中有准备却依旧无比痛心的答案,也彻底死了心倒也是件好事。
落了地,总好过一直悬在半空中,上够不到,下挨不着的滋味实在煎熬。不如就这样做个了断,重新开始,方得解脱。
林悦一颗温热了二十年的心一朝冷得如同跌进冰窖里,被冰凌一次次刺穿,整颗心凉透了。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出生不合时宜,母亲一心想要一个儿子拴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母亲从来不掩饰这种需求,这些话就这样一遍一遍赤裸裸地让她难堪。她不是小孩子,能够理解母亲颠沛流离之下缺失的安全感,理解母亲曾委身于不同的躯体之下只为求得一线生存机会的无奈。可是她受不了自己反反复复被拿出来当筹码,反反复复被遗弃。
所谓的父亲人前衣冠楚楚,一派正人君子,人后不过是一个风流多情滥交不负责任的人渣,还有暴力倾向,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毫不留情。工作不顺拿她当畜牲一样鞭笞,母亲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以前她总觉得母亲会这般待她是因为母亲以前也被这样对待,至今她的胳膊上还残留着曾经客户用烟头烫伤的伤疤,每次看着那块伤疤,无论母亲怎样打她,她都选择忘记过往,选择原谅。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到了尽头,超过了界限,便不复往昔,当亲眼看到母亲罔顾她的婚姻、幸福、生死之后,这场母女缘分走到了回不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