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来是在他父母结婚前就降生了,娘家人带着觉得未婚生子说出去不好听。那时候他三姨正好也临盆,生了一个女孩。于是大家就都说是生了一个龙凤胎。朱赫来在三岁以前,都住在外婆家,管妈妈叫小姨。这让街坊邻居们有些怀疑。几个闲来没事的老太太最喜欢研究别人家的女孩是怎么和谁家的男孩好上的,眉来眼去的时候透着多少骚气。几个老太太撇着嘴好像已经在心里将他们都千刀万剐了。后来两个孩子怎么看怎么脱像,一个孩子眼睛大,一个孩子眼睛小,怎么看也都不是龙凤胎。朱赫来的“小姨”坐不住了,她直接到朱赫来还没怎么见面的爸那。几句话搅得人家鸡犬不宁,女主人呼天喊地,惨不忍睹,只因为生了个女儿,拿不出太多的资本,再后来也就只好认命了。
这样一来,朱赫来外公外婆乐得支不开嘴。婚礼上朱赫来坐在娘家亲戚的桌子上,只顾吃。父母走过来点烟的时候,朱赫来张嘴叫小姨,几桌人哭笑不得。从此以后才改口叫妈。目睹父母婚礼的,恐怕全中国,也找不出几个来了。后来朱赫来很害怕参加婚礼。他父亲朋友多,亲戚朋友结婚的,总要找童男童女,也总是找到朱赫来。婚礼主持总是拿童男童女还有新娘新郎开点小玩笑,以活跃一下气氛,但是婚礼上的笑话无非就是那么几种。主持最喜欢问朱赫来的一句就是:“你爸妈结婚的时候你在哪?"一般孩子想了半天最后被主持人逼哭了再让家里人笑着抱下台。朱赫来不一样,朱赫来要么不说,上去就喊了一嗓子:"我和我外婆一起吃饭呢!”不知道情况的朋友都大笑,主持人也自以为得计,只有朱赫来不明就里,纳闷他们为什么傻笑。后来就渐渐明白了,自己也绝口不提这些事了。
也许这就是朱赫来和父母之间最大的障碍。尤其是他发现母亲的事之后,他又一次把自己心里的阵痛翻了出来。晚饭只进行了不到半个小时,父亲就又被朋友的电话叫走了。朱赫来帮着母亲收拾碗筷,他在背后偷偷地看着母亲,看着她认真地清洗着,带着胶皮的手套,以保护皮肤。但是从侧面看,她已经有些老了。母亲转过头,正好看到朱赫来看着自己发呆,便觉得可笑。
“赫来,发什么呆?在学校有女朋友了吧?”
朱赫来这才醒过来,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他突然转过头,问道:“妈,你平时晚上都去哪啊?我有时候往家打电话都没人接。”
母亲有点惊讶,顿了顿;“我不就是去你张姨家打麻将嘛。”
“那前几天我给她们家打电话你也不在啊?”
“哪天?那我可能去厂里了。”
“就是我回家那天,本来是头天晚上想给你打电话叫你把床单洗了我好第二天带回学校,家里没人,我一大早上就回来了。一看床单也没洗,就拿你们的走了。”
母亲的脸色有些慌张了,朱赫来乐于见到这些。他收拢住了笑容,又一次说道:“妈,那你也不能天天都玩麻将啊。干点别的,去谁家玩玩去。”
母亲放松了些,回答道;“我能找谁啊,就是在家看看电视,再不就是去打打麻将。”
朱赫来笑了出来,眼睛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是故意在让母亲紧张,这就像是手里攥着一只待宰的小鸡,尽情地玩弄于掌股之间。朱赫来这时俨然已经忘了自己出生时他的未婚妈妈所面对的各种非议,他更是忘记了他眼前的就是为他怀胎十月的母亲。或许朱赫来并没有忘记,他的确也在对母亲的荒唐表示非议。作为一个受害者,朱赫来觉得他的行为理所应当。
离开家的一路上,朱赫来都在默默地掉泪。他从今天起一定要捆住她,让任何男人都没有机会接近她,已经是朱赫来打定了的主意了。他看着路旁饭后散步的人们,又一次惆怅起来。好久,他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生活了。莫名其妙地,朱赫来产生了一种孤独感,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带给他一点安慰或是幸福。也许只有父亲,但是朱赫来并不对这个当年险些连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的父亲抱以什么希望。或许朱赫来早已经对父亲的人格魅力降低标准。朱赫来暗下决心,他已经决定要再一次把母亲拉回到原来的慈祥、善良、品行正统的母亲的形象。
第二天上经济学课,朱赫来和往常一样,仍旧在最后一排睡觉。大学就是这样,学得再多的东西,工作的时候也未必能用上。很多人毕业后拿着十几个证件也很难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朱赫来和我们都早已经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理想已经不在和大学联系得那么紧密了。比如VB语言,大学里一帮人都在学这个早已经脱离程序设计重心的编辑语言,就是因为考试要考而已,所以一帮人都在努力奋斗着,力图能达到自己的目标。我也在想无论哪家公司,也不会需要一个只会用VB做图表的程序员,这也许仅仅是四年大学里我们能学到的。
下课后,朱赫来找到我。他大一时的三门课没有过,所以要和我们一起上。我很高兴,能又时间和这个朋友一起聊天了。正好,我们也能公用他去年的笔记。这一点也的确省掉了我不少时间。他约我到校外的餐厅一起进餐,我很高兴就同意了。
“你有女朋友吗?”朱赫来问我。
“没有。”我害怕他知道我和李小曼之间的事之后会改变对我的看法,所以也就只好先骗他。而且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和李小曼分手。
“怎么没找一个?”
“没时间,再说好的不都让人垄断了吗?哪能轮到我。”
“呵呵,那歪瓜劣枣的你就不将就一下?”
“将就,你要是能找一个我就真将就。”
朱赫来笑着说:“你可真行。”
我说:“我这不是闹着玩嘛,你这一下子就把我推到艾滋病高危人群的行列了。”
朱赫来又说:“你看我这文笔改改能成小说吗?知道你是文人,帮我看看。”
我笑了笑,说:“你别说我是文人,文人和流氓往往没有区别。这两种职业还都不能专职,那就失去了经济上的自由和浪漫气息。流氓和文人最大的同性就是最自由的兼职。”
朱赫来奸笑了一会儿,说;“没开封的流氓。”
“我现在就剩下包装袋了。”
朱赫来傻笑着,“大奔六年报废期,哥们悠着点。”
我也点点头:“没事,我这台是豪华装的。保修十年。”
“汽油型号注意点,别弄错了,伤车。”
我也知道丫挺的说什么。“总不用生锈了才容易爆缸呢。”
这天晚上我和朱赫来都很高兴,我们一直聊天到很晚才各回各的宿舍。朱赫来说改天要带我去喝沈阳南站那一个有名的甲鱼汤。我说我喝那东西保准淌鼻血。朱赫来觉得也是,就建议我说要吃清真寺附近的炒羊腰子,我欣然同意了。朱赫来和我一样,见到好吃的就放不下筷子。一想也是,人这辈子生活上就那么点要求:食声色犬马。再说我们也不是要吃什么海鲜鲍鱼。记得以前去上海玩的时候,城隍庙里就有一种灌汤包,居然是十块钱一个。北京的王府井,烤肉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吃着他的烤肉,直冒汗。吃着吃着,就只剩下冒虚汗了。所以说到吃,还真就是西安、沈阳、哈尔滨。西安的吃实惠,什么物件都是用海碗装着;沈阳呢,一色的大盘子菜;哈尔滨就是俄罗斯风味的一水的香肠,再配上辽菜,还有异域风味的菜汤。据说武汉岳飞路有一家狮子头做得不错,就请在那上学的同学快递过来,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上了一层油皮。要吃提神的,就只有四川的火锅,重庆的串串香了。广西的河蟹粉,也是很有味道的。厦门人吃笋有名,尤其是冻笋,真是有味道啊。想到这,我就想起了河南的拉面,就上香菜时的感觉。有一次在火车上,一个哥们不知道在哪上车弄上来十多碗外卖造型的拉面,一碗宰我二十块,吃起来也很上路。
在大学里,最忌讳的就是半夜了肚子叫唤。寝室里除了饼干,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调动食欲的东西。后来饼干也吃烦了,也只好多预备几袋方便面,夜里用。朱赫来和我们不一样,他家是本市的,所以他箱子里就总存着几瓶拌菜,我们都很羡慕,但是又都不好意思去拿。朱赫来倒是觉得无所谓,带来的东西一天就能分完,好在第二天他就又回家。看完了他的日记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一下子把回家的时间缩短了。
朱赫来晚上很少回宿舍,而他们宿舍有我一特好的哥们。我们系男生少,所以大一大二的学生一般都混寝。我去他们寝室玩的时候,显然,虽然大家吃了朱赫来的拌菜,但是对他的印象,却仍旧是很糟糕。我哥们说:“印象不是凭说几句话就能改变的,你刚和他认识,以后慢慢品吧。”
我不想多说一句话,也就只好先任凭他们随便说了。
我想,人与人之间总又一个不同的尺度。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尺子去度量别人。就像美国的微软公司被指控垄断,就是尺度的原因。微软只占计算机领域的百分之一,没人说他垄断。微软在软件开发领域占百分之四,也没人说他垄断。可非要是有人说他在个人电脑操作程序领域占到百分之八十,垄断也就形成了。所以我在想我交朋友先要接受这个人,然后再了解他。这也许也正是我为人最为不能保护自己的地方,但是却是最能体现我性格的地方。
在日记里,朱赫来渐渐地走出了阴霾。他平静地对待学习和家庭。父亲偶尔打电话回来,也都是夸朱赫来懂事了,知道回家心疼母亲了。朱赫来心里却想:“谁知道她愿意不愿意我回来。”朱赫来每次接父亲的电话,他就很敏感地惆怅一段时间。他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他也开始明白,父亲也已经开始预感到这个家庭分崩离析的未来了。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朱赫来,他的生意还好,不用家里人担心,但是他在母亲那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消息。朱赫来并不在乎父亲的生意,他从小就没有因为钱被难为过,所以他在钱上反而很清高。他也不是很在乎一个是否幸福的家,他现在更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更在乎他的地位和荣誉,至于家庭,对他来说是无关痛痒的事。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大学学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危机感。他们家没钱,他也没钱,最好就是保持稳定,别出什么乱子,即使出了乱子也别在他上大学的时候。朱赫来想,妈您都凑合活了这么多年了,再多凑合几年,等儿子大学上完了你再离婚我都不拦你。
母亲告诉朱赫来,说父亲不久就要回沈阳了。这一回说不定就不走了。朱赫来很高兴,高兴的是他不用每个星期都回家三次了。而且这样,他对家庭的责任相对也就减轻了。
朱赫来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最让他高兴的,是李小曼在这一个多月中完全保守了秘密,没有将任何事情说出去。但转念又一想:即使她告诉了别人,别人又怎么能和我提起呢?想到这,朱赫来又板起了脸。其实朱赫来真是多虑了,他太不了解李小曼这个人精了。朱赫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太把自己当回事。现在这社会最怕的就是把自己当回事。人要是都不把自己当回事,也就无所谓害怕了。朱赫来又想了,不当回事那不就是不要脸吗?可他又想,现在这社会可不就是笑贫不笑娼,何苦要拿着一张别人的脸难为自己呢。
朱赫来想着想着就笑了。怕什么呢?大不了老子河边走的时候踩了一脚泥,谁笑话我什么?我妈和别的男人做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出去卖的,怕什么?再让你笑也比你这万人骑的李小曼强。
朱赫来越想越高兴,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睡着睡着嘴里还傻笑,上铺的张鹏翻身起来喊他都喊不动,最后全寝室的人都起来看他,把他叫醒。一帮人都骂他傻,大半夜不睡觉躺床上想姑娘想疯了。这事后来被整个新闻系乃至整个文学院都知道了,大家都再讨论朱赫来晚上傻笑的原因,后来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朱赫来半夜在寝室里做春梦了。
后来大家把目标集中,说朱赫来喜欢上了李小曼同寝室的张彤,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信,以为肯定是一帮爱说笑的新制造的绯闻,好让大家都能排解一下心情的。但是后来大家都发现不对劲了,那朱赫来天天和张彤一起嘀嘀咕咕,有说有笑。再后来张彤过生日也是和朱赫来单独出去吃的饭。这就又成了一个新闻,都说中文系的系花被一花脸驴给采了。晚上朱赫来回宿舍,天天也就是被室友盘问,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用不用兄弟们上去帮忙之类。那一段时间,朱赫来看起来就很幸福。两个人一个拉直了肠子表真心,一个掏开心窝说亮话。俨然决定洞房花烛了。寝室的哥们有点着急了,不是为别的,是怕又一个好姑娘被人糟蹋了。在他们眼里,被他们办,那是临幸;被别人办,那就是蹂躏。一帮人又天天不再看朱赫来笑话了,反而都去教育朱赫来千万别走错了路,要把大方向找好。说是文革的时候有句话:队形可以乱,大方向不能乱。对待男女问题上,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好别出手。这时就有一特蠢蠢欲动的哥们出来说朱赫来一句,说:你看哥们我,行走江湖三十多年,从来没失过手。
他从来也没出过手。
朱赫来傻乎乎地就知道笑,他心里精着呢。有一种人给人的感觉特傻,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还有一种人跟天才似的,其实办起事来比谁都傻。朱赫来压根就没把张彤放在心上,他就像看破红尘似的,对外声称和张彤关系暧昧,其实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他是想看看李小曼的反映。女人中有一种最为可怕,她最不能忍受别的女人比她幸福,一旦出现了一个,她也会千方百计地搅局。李小曼就是这种人。更何况还是她下铺。朱赫来高明,我都不由得钦佩他了。他也只是想封住李小曼的嘴,告诉她:我朱赫来和你也只是玩玩,并不是离了你我就不能活了。老子我生命力旺盛着呢。朱赫来也希望李小曼出来搅局,一旦她的信誉受到损害,那么她说的什么话就都是废话了。大家听也只当听个笑话。更何况李小曼现在还是单身,很多了解她的男生都已经不再关注她了,谁也不想因为一夜风流就一下子把自己推到艾滋病高危人群的行列。李小曼一定会在各种场合都宣扬朱赫来曾经追过她还被她甩了的历史,以表示她在她的群体里的领导权。女生有时候和男生想的就是不一样,有时候你看女人想问题就好像男人和女人来自两个星球一样。
朱赫来明白,她只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也就没有人会信她的话了。除非她现在生一个有朱赫来血统的孩子出来,朱赫来不怕,他怕什么?生出孩子也不用他喂奶,他还能换尿布?朱赫来想着想着就笑了。自己骂自己一句畜生,又笑了,然后又骂了自己一句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