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来和我都开始为出版的事忙碌起来。一直到把出版合同签了,我们都还觉得这就像是做梦一样。北风文艺出版社为了把我这个已经死去的作家个性化,竟找了几个知名作家和我的文坛的好友帮我写序。而我的小说再也没有人说是缺少可读性,取而代之的是学院派的叫法。其实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马与伯乐的世界,不管是不是千里马,所有的马都喜欢伯乐给他相面。很多人都说小说写作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是啊,你写东西不能总像周作人那么不急不慢,也不能都跟余华那样把小说写成剧本再就是天天研究别人的屁股,或是变成了中学生生理健康普及类的书。可是眼前小说就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这让所有像我一样的伪作家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其实作家也是人,我们大可不必要求作家们都要清高得像得道的妖僧。而我们这些学新闻的,以后天天也都是要用字换钱的,最早脱去清高外衣的,可能就是我们这些记者了。可是,眼下这些记者呢?朱赫来只不过在各种论坛上略用一点小伎俩,然后再加上几个照片,全中国的网民就都知道有个叫朝酒晚舞的少年作家死了。这就是资讯时代来临的好处。你不用占领电视台,也不用建立个短波电台,你找个电脑然后随便注册个人名,再然后你就可以说话了。你找个人最多的网站,然后起个最惹人眼球的题目,剩下的就完全依靠回帖量了。可是,一般的论坛胡乱转贴也就罢了,最后连一些大的社区也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这才是最让人悲哀的!可是想到这,我和朱赫来就有些欣慰,这样的记者群体,等我们就业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什么压力的。在我们看来,记者发现新闻不去采访,就跟妓女没长腿一样没有敬业精神。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事实是那么脆弱,它需要用谎言来保卫。
朱赫来天天跑北风出版社那,学校的课也不怎么上了。而李小曼呢?每天也有一日没一日的过着。小胖他老婆,每过几天就给李小曼打电话,问问学习情况,装得跟红十字会的似的,表明自己有多关心李小曼,而实际上则是害怕她把这件事说出去,或是一死心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李小曼跟我说:
“我又不是下蛋,还有十个月呢,我都不怕,她紧张什么。”
我说她不是害怕孩子生下来,她是害怕孩子生下来以后抚养费怎么算!
李小曼说:“别说我没怀孕,就是我真怀孕了,他还能不养孩子怎么的?”
我笑了笑:“他不是不养,他是害怕工作丢了连他自己都养不活!”
以前看爱情故事总是男的和女的私定终身然后私奔几年,带着一大把的孩子又回来了。可是现在呢?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和做流产手术的小诊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世风日下啊!”
李小曼笑着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差点没把正喝着的饮料全吐她脸上。其实李小曼也知道,小胖人并不坏。和这个学校其他一些老师相比,小胖还算是很正直的。在这个大学里,总有一些女学生愿意和成年人之间发生点什么不该发生的问题。原因很简单:一是关系开始的理由充分;二是分开的时候也简单。现在的女孩和以前的大不一样,他们觉得自己当第三者也没有什么。她们能体会年过四十的男人种种孤独感,有时候她们比男人自己还会调理男人的生活。在这个世风日下的年代,女大学生出去当援助小姐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你若是说她们太傻了,那就是你的不对了。她们都很聪明,她们都知道怎么样去逃避自己良心上的谴责。她们没有权利,但是他们可以用青春去换取权利。她们没有金钱,但是他们可以用年龄夺得金钱,这就是她们认为最公平的交易。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东西你已经不能鉴定为正常或是不正常,只能用合理或是合法与否来衡量。
几天以后,小胖的老婆终于下定决心再一次找李小曼。将近半个月的等待她本想通过电话聊天摸清情况的,但是现在她已经不能冷静了。这次她把两个人的见面地点定在北行附近的一家餐馆。李小曼很早就在那等着她,而她也没有让李小曼等太久。李小曼和她都太想尽早了结这段恩怨,然后这个世界清净的时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李小曼很安静地坐在那,又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可是那女人却很镇静。陈夫人把目光定在李小曼的眼睛,既而是小腹,而后是臀部,极力想找出点小问题。她把目光停留在李小曼的裙子上,并冷笑了一声。
“小姑娘很聪明啊!”开场白的这句话,让李小曼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很多时候吧,一个人要是太聪明了,无论怎么样,都会有点小破绽。你说呢?”李小曼没有想到,同样作为女人的陈夫人注意到了李小曼裙摆里面卫生巾的轮廓。陈夫人现在心里这个高兴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形容的了。既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也可以说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陈夫人心想,还说什么怀孕,怀孕你还带什么卫生巾?李小曼呀李小曼,你这不是把我当猴耍吗?这点事我要是再看不出来我这几十年也算是白活了。
李小曼听着听着就觉得话题有点不对味了。她马上明白过来这个女人的聪明才智现在已经让她脱离了作为女人的同情心的束缚。李小曼是谁呀?李小曼也算是新闻系数一数二的精明人。李小曼马上就摆正了态度,再也不用装作很无辜或是很无奈的样子。她抬起自己的下巴,安静地看着对面这个同样很精明的女人。两个人就这么相互瞧着对方,一时之间竟没有什么话继续。
“我现在很想知道你的身体情况。”
李小曼回敬了她一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我们家老陈有的时候是有点傻,但是还没到让你们这些小孩儿放在手里面玩的程度。”
李小曼说:“我也没打算玩他,也没打算骗谁。我有我的需要。”
“你只需要拿个枕头放在怀里然后骗那些傻男人吧?”
李小曼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吃了一惊,可是脸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无所谓,既然你知道了,那也没什么。”
女人笑了一下,然后又用着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熟悉的带有鄙视的眼神看着李小曼。
“我就是不能理解,你们这些人到底图什么?”
“我们这些人图什么,你们这些人是体会不到的。”
“笑话,我们是不能体会你们这些人,年轻人多前位呀!”
“我们不像你们,明知道自己丈夫根本就不爱自己了,还拿着家庭或是孩子当筹码。为了丈夫的前途,连自己做女人的尊严都不要了。”
“你放屁!”那女人真的激动了。后来李小曼回来和我们学那女人的表情的时候,我看着李小曼夸张的表情都笑抽了。
李小曼仍旧不动声色。她用手势招呼对面的那个已经癫狂的女人放松一些。同时叫侍者上一杯冰水。“别生气,刚才是我不好,说话不应该那么没礼貌。”
陈夫人又说话了:“我们家老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你平心而论,你和他的事是他的责任吗?我承认,你年轻,有活力,还漂亮,但是你不能以玩的心态去处理这件事。这件事对双方都是可大可小的。大到你可以被开除,老陈也一定会被开除。”
“我不会,我到哪都说自己是受害者。”
陈夫人坐立不安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想要钱吗?说个数,我给!”
李小曼此时也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被自己的内疚折磨了好一段时间。
“五千。”
“好,明天下午,我就支给你钱,我们立个字据,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双方情愿的,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你放心,我现在就写。”
这位陈夫人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自己听差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就是李小曼能听到钱就会收手,而且也只提出来五千。她心里一下子又觉得有底了。她明白过来所谓的爱情或是离不开都成了谎言。他明白自己和丈夫都被这个小女孩给彻彻底底地给玩了。于是她马上丧心病狂起来。她原来是看李小曼走路的姿态还有就是李小曼短裙里面的卫生巾轮廓判断这可能只是一次恶作剧一样的欺骗,可是问题到现在就有些棘手了,这是对她个人的一次严重的蔑视。可是没有办法,如果钱能够解决问题,那么她一分钟都不用去思考。她马上把一份已经准备好的协议放到李小曼面前,李小曼看了看,说:
“什么时候我见到钱,我这份协议就给你。”
陈夫人看着李小曼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清澈的眼睛。眼神里可以发现一种带有忧伤气质甚至可以骗过很多人的假象。她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多么纯洁柔弱的女子,然而不知不觉中,那双清澈的双眸,竟也带上点鬼灵精怪了。
“我不明白,你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钱吗?我看你不至于目光这么短浅。”
“你错了。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守住丈夫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思考问题太以自己为中心了。你需要的就是一个稳定的家庭。家里面不需要什么爱或是温暖。你把自己丈夫折磨得身心俱疲,然后他才能因为我的几句小女生的话而和我在一起。这个过程很简单,无非就是几条短信。没你想象的那么龌龊。而我之所以和他在一起,除了钱一点别的理由都没有。我不在乎什么名牌衣服,也不在乎什么虚荣,我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我爱的人能幸福。而你和我想的不一样,你需要的是家庭的稳定,换句话说就是自己虚假的幸福。不是吗?”
“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你这么做光彩!”
“我没说自己光彩。现在我仍想说陈老师真的算是个好人。和社会上很多他这个年龄的人比,他算是最有良心的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有点喜欢他。他是个很适合做丈夫的男人。而我呢?明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但是为了自己爱的人,还要做。有时候,睡不着的时候也问自己。”
陈夫人笑了,她不再追问李小曼的原因。成年人每天都在用一种功利的思维方式去试图解析别人,当把别人的人格彻底解构的时候,他会十分激动地认为自己又一次看清一个人的丑恶嘴脸。而事实上,只有孩子们的略带傻气的没有理智的行为才是最纯洁的。当这个社会变得冷漠或是没有激情的时候,也只有李小曼这样的人能把冷漠中的火热迸发出来。
当然李小曼也不得不承认,她在用一种近乎无赖的做法来达成自己的意愿。这种时候,我们都很难给对方下定义。我们无法说小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更不能说李小曼就是个处心积虑的荡妇,也不能说这是一个道德即将崩溃的社会。人都是善良的,任何人的任何做法都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的社会竟变得这么冷漠。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告别了愤青的没有理由、没有进一步思考的愤怒。如果我们继续我们无理由的愤怒,那就和下岗的工人埋怨国有企业改革一样。可是,国有企业改革之后不到三年,就再也没有人怀疑这个决策的正确性了。有的时候,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它比实践还有韧性。产业化的大学的确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同时也使得教育经费的充盈和科研能力的提高。但是,我们有责任去认真对待每一个问题。这种时候,往往又站出来两种人:一种是吃得香、住得好的哥们上来就说我们是愤青,好像说完我是愤青他们就基本上可以把我拉出去毙了。第二种人会站出来大骂这个可怕的世界,然后愤怒的样子好像明天就会再拉上一票人找个山头当宋江了。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理智的思考和冷静的大脑,激情的热血上升到颈动脉就可以了,千万别冲昏了头脑。再热的血也要靠清醒的脑子去办事,而不是靠着一腔热血,嘴里喊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那天晚上,李小曼很晚才回来。他把我和朱赫来叫出去,约好了晚饭一起吃。可是朱赫来没有到。这几天他一直在网上继续炒作着朝酒晚舞的遗作,甚至都不回宿舍。记者们天天都在网络上和他用QQ聊天,然后各大社区里就都有了新的评论。才一个月的时间,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作家成了论坛上最火的谈论话题。人们为了一个死了的作家进行着无关紧要的讨论,但是这个谈论却又能带动着出版商的疯狂。
我到的时候,李小曼已经点了两个菜。她等我坐下,就对我说了一句:
“我出卖肉体,你出卖灵魂,咱们这下可都不是什么好人了。”
听到这话我觉得好笑,我回敬她一句:“不卖点东西拿什么活着。”
“你说咱们这是为了钱吗?”
“说不好,原来我写东西的确是为了几个钱,然后买几件好衣服的。可是现在就觉得能穿件衣服就够好的了。”
“今天小胖他老婆和我侃了一下午,说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劲吗?”
“那你也比我强,我刚觉得活着有点劲,就被人弄死了。”
那天晚上,李小曼和我从学校一直走到西塔。西塔的韩国人很多,我们就像到了汉城。李小曼对我说:
“你说上大学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以后咱们给这些韩国人打工?你看看这西塔,都快给韩国人和平演变了。”
“知足吧,好歹还有个吃饭的地儿。”
“你考研吗?”
“我考研?咱们学校招的研究生比本科生都多,你知道为什么吗?学费高啊!一个研究生能顶四个本科生!我现在就想毕业的时候能开上一奇瑞QQ车。也没别的什么太高的要求,再买套和平花园的房子,大落地窗,等那帮孙子研究生刚毕业的时候,哥哥我开着车气死他们。”
“行了吧,别做梦了。就像少了你这位爷地球都不转似的。”
就这样,我们这一晚上走啊走,一直走到了中山广场。沈阳的中山广场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一个巨大的毛泽东的塑像矗立在广场中央。每天晚上,也不知道哪个单位放的什么“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之类的歌,我们俩坐在毛主席脚下,听着革命歌曲,走也走累了,谁都不想继续走。于是我们就抬头看看毛主席。
我转过头对李小曼说:“其实人活着就要量力而为,别太为难自己。有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活得累,实际上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自己累自己。你看林彪不抽烟不喝酒的,就是心累,才活了六十多岁。周总理只喝酒不抽烟,工作也累,但是没他那么多坏心机,活了七十多岁。毛主席只抽烟不喝酒,活了八十多岁。赶上邓小平心胸开阔,三起三落的,又抽烟又喝酒活了九十多岁。”
李小曼听完我的话笑得很开心,终于把这一下午的阴霾都忘记了。能让李小曼笑我很高兴。从她身上我能看到一种活力。她是一个勇敢率真的女孩,这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我甚至后悔自己没能好好珍惜她。一个人的形象要想在另一个人的心中彻底改变,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做出令人惊讶的事来。为了朱赫来,李小曼做出了别人不可能做出的事,至少我不能为了一个女的和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发生什么瓜葛。
两天以后,朱赫来拿着编辑预支的五千块钱把学费交上了,可是他上学期的欠款没是没有补齐。财务处的老师说,现在朱赫来还是不能选课,因为选课程序是按是否欠款决定的。这件事还要校长亲自审批才行。也就是说,只有朱赫来交齐了剩下的五千块钱,学校才能让他继续选课。本来是件挺严肃的事,可是我和朱赫来一点都不着急了。当天晚上,班级里还组织了一个投票。说是能够享受助学贷款的名额就三个,所以要在全班八个申请助学贷款的名单里选出三个。朱赫来很无奈地参加了这个投票。当他把选票写完交到唱票员手里的时候,他用余光感觉到八双眼睛正在殷切地盼望着他。最后落选的学生追在导员的身后询问有没有再选或是补选的可能的时候,导员回敬了他们几个一句这样的话:
“你当这是政治局扩大会议呐!”
朱赫来看着那五个人失落的背影,不禁一身冷汗。朱赫来想,与其在众人面前受辱,还不如像他一样在沉默中爆发一下。可是朱赫来转念又一想,即使他们交不上学费,家不是还在?怎么样也是能借到钱的。哪像我,现在住的地方也都要成了寄人篱下了。好在出版社已经同意商讨我们提出的条件,可是想到这,朱赫来又有些踌躇。毕竟他还认为我是一个极有思想的才子,可是这次出版,完全有可能使我身败名裂或是从此以后默默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