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回到家才回过味来。
女人的直觉果然是没有错的,顾川的若即若离,顾川的似是而非,在这一刻忽然都有了验证。仔细想想,从再见后的第一面到现在,他的哪一次出现不是带着戏谑的心思拿她解闷?
苏童倒在床上的时候,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一定是崇拜感和心里的那点虚荣作祟,不然怎么也该看出这里头有鬼。
可又怎么能怪她呀?他静静端详你的时候,表情平和又满足,眼中带着细碎的光,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是一个你。也会开两个小时的车,穿过一整座城市的繁华来找你,只是为了说一句我想你。
老男人骗小姑娘的手法这么高杆,她怎么抵挡得了?苏童这么想着,就哭了出来。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透的,苏童揉了揉发涨的眼睛,一不小心蹭到颧骨上的伤,痛得她一下子跳起来,彻底醒了。
扔在床上的手机正亮着呼吸灯,黝黑的卧室里,只有这么一小束忽明忽暗的光,闪得人头疼。
苏童将手机一把抄过来,解了锁去删了提醒,就看见屏幕上自动打开的短信框里写着:开门,我在外面。
来信人赫然写着:顾川。
他为什么来,来做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家楼层和门牌号?再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距他发来短信的时间足足过去了六个小时。
他即便是来过,又怎么可能等到现在?
苏童这么想着,但还是没能控制住不听话的两条腿,她一路走一路将灯打开,站到大门后头,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忽然涌出几分紧张,是希望他在还是不在?
开门的一刹那,有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她的心忽然一提,过道的灯猛地亮起来。
顾川倚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支烟,一只手上抓着塞满烟蒂和烟灰的烟盒。听到声音,他猛地站直,自这橘色的白炽灯光线里看见一个双眼红肿、颧骨青紫的女人。
他连忙掐了烟过来,想用手去摸一摸她脸上的伤口,苏童将他的手一把打开,冷冷地问:“你怎么上来了?”
她的反应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顾川见惯了她的嘻嘻哈哈,猛然一次的横眉冷对,教他不得不怔了一下。
顾川说:“因为我觉得喊你下去,你一定不会同意。”他的故作轻松,此刻在苏童听起来,完全是避重就轻,她冷着脸就要关门。
顾川连忙挡住了,卡在她和门之间的空间里,恨不得举双手双脚投降:“好,我认输了,我过来是为了给你一个解释。我怕我再不说,你已经在心里给我安上了一万个故事。”
不让他说完,今晚估计没得安生,苏童抬头看着他:“那你说吧。”
顾川又逗她:“不请我进去说?”
苏童抱着两手:“有人要我别随便去男人家里,我也不想随便请男人到家里来。”
顾川直点头:“孺子可教,你都已经会举一反三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疲惫地拉扯着脸上的肌肉,皮肤暗淡,眼尾的细纹仿佛也重了一些。苏童还是心软了,让开了一条道,说:“你进来吧。”
“你妈妈不会扛着拖把出来揍我吧?”
“她出去旅游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苏童想给顾川泡杯茶,只是她对这个家不比顾川熟太多,将整个厨房搜刮了一遍都没找着,最后还是在冰箱的冷藏室发现了一小袋日期不明的绿茶,准备泡的时候又发现家里已经没有热水,只能拿个小壶现烧,泡好了再端出来。
顾川正在看电视柜上摆着的一排相片,听到脚步声,问:“怎么都没你的照片?”
苏童面无表情地将茶递过去,他说“谢谢”。
“我也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顾川指着亚平剃了光头的一张照片说,手指又一晃指上了孙祥,说,“你和你爸爸一点都不像。”
苏童将孙祥单人的照片往桌面一盖,“啪”的一响。
顾川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他不是我爸爸。”
顾川没想到她家庭情况这么复杂,自悔失言的同时,她已经趿着拖鞋,脚步很重地走去沙发。
“你有话就说,我很困了,想睡觉。”
顾川这次说得干脆:“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人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苏童头皮发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顾川声音平缓:“我们十二年前就已经分手,她一直待在国外,这次是因为有事才回来,恰好赶上我们这儿降温,她一下子没适应就发烧了。我早上听说裁定书下达了,准备去看夏子皓,没想到正好跟她在医院遇见。我看她是一个人,又病得那么严重,就陪了她一会儿,她因为太累了睡着了,所以靠到了我肩头……然后就被你看到了。”
顾川皱着眉头笑起来:“我知道听起来是有一点不可思议,也实在是有点巧得像是特意安排过,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苏童听得一字不漏,仍然是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顾川真是怕了她,将手里的茶杯放到茶几上,去按住她瘦削的肩膀,任凭她怎么任性地甩过来甩过去,他终于加了点力气,让她摆脱不了他的桎梏。
“好了,好了,”顾川说,“把你高速运转的脑子放慢一点,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也没那么多精力去演绎你脑子里破镜重圆的戏码,我们现在就是很普通的朋友。”
苏童这才突然冒出句:“那你现在对她没有感觉了?”
顾川说:“都分开这么久了,还能有多少感觉?”
苏童说:“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顾川无奈:“真是好多年都没受过这么多拷问了。”一看到她瞪着的红眼睛,又只好乖乖就范,“我承认我在知道她要回来之后,去喝了一顿酒。”
“喝的是闷酒?”苏童说,“心有不甘?”
顾川的笑意凝了一凝,摇头:“不是。”
到底哪个才“不是”,他却没了下文。苏童并不精明,可知进退。她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大多敏感。
顾川不想再答,她便不会勉强,仔细想想,她也没有什么立场能够问他。苏童退了一步,说:“我不想过度关注你们的事,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顾川按在她肩头的一只手,抚到她细腻的颈后,捏了捏她:“我在外面等了你六个小时,何正义给我打了五十个电话,我这个月的节目没做好,即将要开天窗……”
苏童不耐烦地扭着头:“你别给我说排比句!”
“你这个脾气啊。”顾川又笑起来,语气却很慎重,“苏童,我不会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六小时的。”
苏童眼神闪了一闪,顾川的手滑到她脸的时候,她歪着头,贪恋那温度一样地蹭了蹭。
危机解除。
顾川好心情地调侃:“怎么成大花脸了?”
苏童现在想起来还有些生气,咬着牙道:“我和人打架了,两个。”
他一脸赞许:“厉害。”
“我知道打不过他们,所以一点精力都不分散,盯着里头的一个人,女人,狠狠地揍。”
“很有智慧,怎么想到的?”
“我有经验的,小时候因为没有爸爸总被人骂野孩子,我一生气就和人打架,开始怎么也赢不了,后来打着打着总结思考:打不过一群人,就盯着一个人!总有一天能把人都教训过来。”
顾川已将手穿进她细长柔软的头发,很轻缓地一下下挠着她的头皮,身子缓缓地压下来,倾到她面前。
苏童的呼吸慢了一拍,目光涣散地盯着他的唇,又去看他的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我还生你的气呢。”
顾川已经将手划过她的鼻梁,按到嘴上,寸寸移开的一瞬,温热的唇跟着贴下。苏童仰着头,下巴被迫与他靠得严丝合缝,两只手撑在背后,身体因重压而微微发颤。
顾川沿着那熟悉的曲线一路往下,捞过她纤细的腰,将她一点点放到沙发靠背,动情地和她拥吻。
她两只手得以解放,环上他脖子,感觉身体一点点发热转沸。
顾川终于停了下来,他抵着沙发背,悠长而缓慢地呼吸,让身体一点点冷却。苏童软在身前,眼中蒙上薄雾,嘴唇微张,被吮得鲜艳红润。
顾川勾着手指擦了擦她的唇角,说:“好了,我回去了,你不是想睡了吗?早点休息。”
苏童抿了抿唇:“那我送你。”
顾川只让她送到门外,道别之前,又想到什么,说:“你的国庆假期泡汤了,你们主任喊你这两天就去上班。”
苏童皱着眉:“你去找他了?所以你才找到我这儿。”
顾川笑:“我翻了你填的信息表。”
苏童绷紧了神经:“他没和你说什么吧?”
顾川说:“没说什么。”
“哦。”
“就是问我有没有被传到话,我想了想,说有,他就把话都和我说了。”
顾川说:“我奇怪的是,你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苏童咬着牙,别过脸:“我宁愿去非洲。”
顾川去揉她的头发,说:“小丫头,你才多大啊,就这么骄傲起来。他是你领导,能决定你前途的人,让你传话你就传话,何必当着他面拒绝他。
“归根到底,主动权在我这儿,我说不,他也无计可施。你不用想我是不是会不高兴,只要能帮到你,我认为就是值得的。
“人永远要为自己多想一点,知道了吗?”
十月刚到,苏童就接到主任召回的号角,在国内社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华兴社的招聘也总算贴了出来,一溜职位都是硕士学历起跳,苏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写了份简历投过去,死马当活马医。
临下班前摸鱼,开了邮箱查看发出的邮件是否已经被拆开时,小卢忽然蹬着椅子滑过来,声音拖得又长又懒:“苏童——”
苏童吓得将页面全关了,一脸惨白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在在在!”
小卢瞅了眼她由白转红的脸,说:“做什么坏事呢,这么紧张?”
苏童心虚地笑:“没有啊,没有啊。”
小卢并不在意,说起正事:“今天晚上主任约了个人做采访,本来我要跟过去帮忙做记录打下手的,可我正好有个事要忙必须得走,你务必替我代个班。”
苏童迟疑着:“你和主任说过了吗?”
小卢一脸的讳莫如深:“先斩后奏,不然怎么可能跑得掉!”
苏童直摇头:“不是我不想帮忙,可这能行吗?万一主任问起来我怎么说?”
小卢说:“问不起来,你可是咱们主任面前的大红人,冉冉升起的一轮太阳,他再不高兴也只是冲我发火,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见苏童还是一脸不自在,小卢添油加醋:“你不是对战地记者挺好奇吗?那这个人你绝对会感兴趣,十二年前的XX战争,她是唯一一个深入战区报道的华人记者,巾帼不让须眉的战地玫瑰。”
苏童讶异:“女的?女的战地记者?”又觉得疑惑,“当时所有国内媒体人不是都撤回来了吗?她怎么还在战区?”
小卢说:“国内媒体是回来了啊,可她很早就去了海外,是自由的独立媒体人。当时华兴社把顾川那队人撤回来已经饱受争议,这女记者一出现在镜头前,顾川他们的脸更是被打得生疼,国内媒体一通气将事情影响尽量压到最低,哪怕她在海外已是风头出尽,国内却愣是静悄悄的连个响都没出。现在网上对这事的报道都没几篇,你那时候又那么点大,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他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苏童眼睛发亮,一一消化完了才问:“你还没说她叫什么!”
“简桐!简单的简,梧桐的桐,挺有格调的名字。”小卢贼兮兮地看着她,“怎么,是不是觉得好奇了?”
苏童已经将这名字输入搜索框,按了回车键,听到他话的后半段,缩着脑袋嘿嘿一笑:“是挺有意思的,她应该很了不起。”
“何止了不起,简直是传奇人物。顾川见了都愁啊!”见苏童盯着屏幕,小卢抓起公文包,说,“我先走了!”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苏童笑着打开手机,满脑子都是“顾川”两个字。她给他发短信:“在做什么?”
顾川过了好一会儿回过来:“准备吃饭。”
苏童正要继续,主任将她带上车子,往约定地点跑,回了条“加班”,便收了手机。
车子在一家高档会所前停了下来。苏童看着大厅里鎏金的吊顶,疑惑着:“主任,咱们社都这么有钱啦,约个采访还到这么奢华的地方。”
主任说:“苏童,你想多了,咱们社里再有钱,也禁不住在这儿烧啊。简记者忙着呢,今晚是她朋友为她接风洗尘,咱们在这间隙抓紧时间问她几个问题,再往后,想再见她就更难了。”
苏童答一句“知道了”,跟着他往豪华包厢里去,偌大的一间厅里摆满了玉盘珍馐和香槟美酒。
离门最近的一个人,身材曼妙,高挑迷人,刚与人豪饮,冲天仰起脖子,高脚杯倒立,竖得笔直。
待她站直了,苏童一怔,这不是简梧吗?
简梧见到她也是意外,主任已经迎过去和简梧打招呼,说明来意。
简梧瞥着苏童假笑起来:“我妹妹可是早来了,就在旁边那小屋子里,先采访吧,好节目还没上呢。”
苏童想,太巧了,简梧简桐,听名字就是姐妹呀,自己之前居然一点没留意。再转念一想,姐姐都这般高傲了,妹妹岂不是更难伺候?这可怎么聊?
主任和简梧道谢,带着一肚子小心思的苏童往里间走,门敞着,里头的人先看到他们,很客气地说:“快进来吧,挺准时的。”
主任乐呵呵地笑:“不敢不准时,您可是个大忙人。”
他又忙不迭地来推苏童,说:“来来,小苏,见见简桐简记者,这可是咱们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啊。”她猛然愣住,这不正是那天在医院靠在顾川肩上的女人吗?
简桐穿一条修身的白色针织连衣裙,裸色尖头高跟鞋,很随性地披了长直发,主动伸出手来和他们握手。和苏童打照面的时候,洋溢着一脸赞许:“小丫头仪表真好。”
主任笑眯眯道:“简记者这么多年,也还是一点都没变。”
“怎么没变,奔四的人了,不化妆都不敢出门见人。”
“您太谦虚了。”
“羡慕她们小姑娘的青春活力啊。”
“羡慕什么,您比小姑娘还光彩照人。别说,我们小苏和您还挺像的,特别是眉眼和侧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瞅瞅……是挺像。”
“别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
“哈哈哈,快喊简梧进来问问。”
真真假假的寒暄。
苏童忽然听到对面喊她:“小苏,你是不是热啊,怎么一脑门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