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问:“手上的事做完了吗,还要待多久?”
苏童说:“还有一会儿就能好,今天的事不多。”
顾川搓了搓手指上残留的烟灰,有些挣扎地说:“我现在出去有点事,不然一会儿你自己打车回去吧……还是我一会儿过来接你?”
苏童心里沉了沉,嘴上还是装大方:“不用不用,我有打车软件,一喊就有车过来,很方便的。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顾川没有坚持。他人一走,苏童就没精打采地把头垂了下来,刚叹了十来声气,手机上忽然有他打过来的电话,改主意了?
苏童立马铆足精神,乐颠颠地按了接听,没想到他说:“苏童,今晚忙过了,你以后就别过来了吧。”
苏童一怔:“我没觉得忙啊,反正晚上闲在家里也没事。”
“本来只是喊你帮一晚的,谁知道叫你一直忙到现在,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这一段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马上国庆了,你有空就出去散散心。”
苏童很意外:“顾川,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客气了?”
顾川说:“没,我开车了,再聊吧,苏童。”
他挂了电话。
苏童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味来。
哪怕会被说女人多愁善感,患得患失,小肚鸡肠,一陷入爱情就变得智商为零,她还是挺想问一句:我现在和顾川算什么?
这是恋爱应该有的样子吗?
早上,顾川被一连串的电话录音吵醒,最近的一条说:“老大,裁定书下来了,维持原判。”
顾川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忍下宿醉后脑子里一阵阵的锐痛,又躺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先把手表戴好了,这才拿起电话机拨出号码。
“小徐,是我,顾川。你慢点说,把情况都告诉我。”
顾川赶到医院已近十点,不是周末,医院里仍旧人满为患。
大城市里最好的医院,辐射范围几乎能够覆盖全国,所有久治不愈的病人都想来试一试运气。
挂号队伍九曲十八弯已经排出了大门,过道里,候诊厅里满是人,在这样人流拥挤的地方还能认出熟人,难度不可谓不大。
于是有人在后头喊顾川名字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同名的,或是听岔了,直到一只手横出来拍到他的胳膊。
他终于转过身,然后,愣了一下。
简桐脸颊绯红,捂着胸口喘气:“真是你啊,喊了几遍都没人回应,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不能幸免。
简桐戴着副黑框眼镜,头发松松地绾起一个髻垂在脑后。她样子变化不大,仍旧是年轻而又活泼,没她姐姐那样锋芒毕露,笑起来的时候总爱先抿一抿唇。
顾川顿了好几秒才说出话:“没听清,以为喊的不是我。”
简桐撇嘴嗔怪:“你是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顾川说:“没有,怎么可能呢?”又问,“前天听简梧说你要回来,昨天到的?”
“对,转过两次机,误了点时间,下午才到的。”
“怎么会来医院的?”
“哎哟,都不好意思说,几年没回来居然不适应这儿的天气了,一下飞机就觉得不太对头,晚上直接发起了高烧。”
身边各色的路人穿梭,时不时就蹭到肩膀。
简桐苦笑着:“顾川,咱们到旁边来说吧,站路中间也太碍事了。”
顾川也笑起来:“对,往边上走走。”
顾川见她手上还拎着东西,连忙帮着接过来,他一翻印着医院字样的袋子,问:“是盐水瓶,你还没挂水呢?”
简桐抱怨:“人太多了,站着排半天了,你知道我的,一有人插队就没主意,又不好意思制止,心里又着急,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顾川直摇头,说:“你算是找对人了,这医院我熟得很,给你找个医生把水挂上吧,别病上加病了。”
简桐说:“不麻烦吧,你来医院干吗的?”
顾川是和何正义约好了过来补充采访的,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两颊却泛着病态潮红的简桐,说:“麻烦什么,我反正没什么事。”
简桐叹出口气:“可算遇上救星了。”
相熟的医生给简桐扎针的时候,顾川预备给何正义发个短信把采访推后,刚输入了几个字,屏幕忽然跳出通话的界面。
“来电人:苏童”。顾川的手已经按上了挂机键,一个念头晃过,又把电话接了起来:“喂?”
“喂,顾川,我是苏童!”
“我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在忙吗?我有件事儿想请你帮帮我,你能不能过来找我一下!”
简桐坐在椅子上,伸出的手攥得紧紧的,她缩起脑袋和肩膀,尖声低喊:“医生,疼疼!”
穿白大褂的直笑:“疼什么啊,小姐,我这才刚擦酒精消毒呢。”
顾川鬼使神差地说:“什么事儿啊?苏童,我现在挺忙的,可能顾不上你。”
苏童那边静了一秒,她说:“哦,那算了,你忙吧,我再找找其他人。”
“哎,苏童,”顾川喊住她,“对不起啊。”
苏童嘿嘿地笑:“真没事儿,你忙吧,等你有空我再打电话给你。”
挂了电话,穿制服的帅哥目不转睛地盯过来。苏童将手机放进口袋,噘着嘴巴把头摇了摇,道:“警官,我说了我朋友很忙的。”
警官黑着脸:“你就一个朋友?亲戚呢?”
“都……都去国外旅游了。”苏童看了看身边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女人,说:“不然……不然你先帮我垫个医药费吧。”
警官脸更黑了:“你打人,我付钱?姑娘,你这买卖做得精啊。”
出手之前,苏童一直自诩是个冷静隐忍的好青年,遇事不急不躁,做人谦让有礼。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因为一点口角就和人大打出手。
苏童原本是去看房子的。那是靠近地铁口的一栋单身公寓,七楼,一室一厅一卫,坐北朝南,客厅通透,装修得很是温馨。
苏童看第一眼就喜欢,不过中介一口咬定了必须年租,再加上第十三个月的房租做中介费,苏童的存款足足要下去一半。
苏童还是有些心疼钱:“你再给我便宜点,我立马就租。”
中介直皱眉:“我们也是赚的辛苦钱,现在领你看房都不收费了,以前你要想过来,开门钱可就要一次二十。姑娘,你做什么工作的?”
苏童实话实说:“我做记者的。”
“记者?”中介有些惊讶,“这多好的工作啊,你多写点稿子,两个月就能把房租给挣回来了。”
苏童叹气:“哪儿那么容易啊。”
“你顺便帮我们宣传宣传呗。”
“不要,你都不给我便宜点。”
苏童在房子里又转了一圈,这才把心一横,说:“行吧,这房子我租了,你千万别带其他人来看了。”
中介乐呵呵地把她带到门市部去,临签合同的时候却出了岔子,苏童把身上摸遍了都没找到卡,只从皮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苏童一拍脑袋:“我忘带钱了。”
苏童刚要回去取钱,看到店里的平板电视上正播着一条“最新消息”,女主播坐得端正,万年不变的面瘫脸,说:“今晨,最高法院下达‘夏子皓案’的裁定,决定维持原判……”
一旁红头发的女人一拍手,冷嘲热讽:“就知道是这结果,还用说吗?人家家里有钱有势的,拔根毫毛就把你砸得不要不要的。”
中介插嘴:“谁说不是呢?可怜这个判刑的小伙子,要坐一辈子牢呢,听说家里是卖豆腐供他上的大学,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怜啊。”
“可怜?那可是杀人犯,要不是他一念之差下毒害人,他现在也不会坐牢,夏子皓也不会躺在病房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平白无故地插出一句话,两个人都朝苏童看过来,那中介讪讪笑了笑,说:“姑娘,你别这么激动嘛,我们也就是说了玩玩。”
苏童急得面红耳赤:“说归说,不带这么颠倒黑白的。”
“怎么能说颠倒黑白呢?又不是当事人,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电视上说过案子的细节,你还想要什么隐情呢?”
“你说你是记者,你们媒体的事情你还不清楚?嘴里能有几句实话啊,所谓的事实还不都是你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事实?我只知道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同一个学校的学生还写联名信为这人喊冤呢,你说这里头得有多少猫腻?”
你永远没法喊醒一个装睡的人。苏童觉得自己现在说再多也是枉然,可是又怎么都不愿意轻易认输,现在一走,就好像背叛了夏子皓,背叛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样。
苏童于是直挺挺地站着,狠狠瞪着面前的两个人,每一个字都用足了力量:“我不管你们听到的消息是怎么说的,但我要告诉你们,夏子皓是个好人,杀人偿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们积点口德吧。”
红头发的女人冷嗤了一下,口齿清楚地骂了一句:“傻叉。”她逆着苏童的视线望过去,傲慢地笑道,“有钱人能有几个好东西?能少一个是一个,没死就算便宜他了。”
绿色的文件夹在眼前不停晃悠,其实这一秒的苏童还是冷静的,所以把文件抽出来扔这人头上的时候,是又准又狠。
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尖叫着从桌子那边爬过来,一把揪住了苏童的长头发。
门市部里乱成了一团。
苏童脸上挂了彩,颧骨上被揍了一拳,已经肿了起来,把脸皮撑得水润光滑,下一秒就要破了似的。那女人可就惨得多,一张脸上全是苏童挠的指甲印,混乱之中因为摔倒在地,磕了下头,她说自己后脑受了重创,做CT还不行,一定要做核磁共振,全套的。
苏童将手机盖在腿上,眼巴巴地望向面前的警察:“你先借我点吧,我支付宝转账给你呗?”
警察连连叹气,说:“行行行,回家的钱有没有,要不要我再多给一点?”
苏童朝他笑了笑,没注意到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
顾川说:“我给你找张病床躺下吧。”
简桐说:“哪有那么娇气?这水刚一挂上我就觉得好多了,现在就是站着都没事。”
顾川皱了皱眉,说:“你就别逞能了,额头上都是汗,找个凳子坐吧。”
输液室里人满为患,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顾川带着简桐在大厅里找了个椅子坐下。
盐水瓶挂在红色的输液架上,顾川抓着杆子坐得端端正正,像撑着晾衣架,简桐看了直笑,说:“你这家庭妇男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就是没湿衣服在手上让你发挥。”
顾川说:“没事,待会儿你挂过水,我带你去医院这边的小池塘,再让你看看我人猿泰山的样子。”
“怎么,你要拿这个叉鱼啊?”
“嗯,没钱买菜的时候经常这么干。”
简桐哈哈直笑:“你这个人,多少年了,说话还是这么冷!”
笑过之后,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简桐先开口,问:“你最近好吗?”
“不错。”
“我在国外一直都有看你的节目,做得很有深度很不错,不过我听我姐说,你好像打算离职了。”
顾川想了想:“还没最后定,就是觉得有点倦了,想歇一歇。”
“那你可以请个长假,给自己放松一下,没必要一定离开这个行业吧。”简桐含笑看他,“我觉得你就是为这行而生的,如果一旦放弃,那你就不再是你了。”
顾川还是说:“再看吧。我也有看你的节目。”
简桐一脸惊讶,问:“怎么样,做得没有很烂吧?”
顾川说:“很好,你的节目怎么可能会烂?”
“太虚伪了,你忘了以前你是怎么骂我的了?指着我眉心,说我没天赋,没新闻敏感度,不适合干这一行呢。”
“我随便一说,你怎么记得这么牢?”
简桐笑着,声音低了下来:“是啊,记性太好了,有些事情怎么也忘不了。”
再往下,是不是就该回溯以前了?顾川执意把这话题岔开,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简桐说:“混吃等死,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顾川说:“果真安逸了,已经很久没看你去前线报道了。”
简桐长长吐出口气,脸上有淡淡失落:“别提了,早就不去了,以前是年少轻狂,一腔热血,满心都是冲到最危险、最动荡的地方去。前一阵子,我没事在家看电视,穿白大褂的老医生介绍荞麦枕头的好处,我听得津津有味深以为然,当即就给我妈妈打电话让她寄了一个过来。收到包裹的时候,我突然就笑了,我想我三十四岁了,我一定是老了,都开始关注养生了,这么惜命,这还怎么去战地跑新闻?”
简桐顿了顿,这才又说:“就在家也挺好的,多一点自己的时间,以前就是太拼命,不然早就和你成神仙眷侣了。”在她话里只是轻描淡写,却让顾川不由得一怔,半晌他才搭腔,有口无心地问:“想回归家庭生活了?”
“是啊,我还想当妈妈呢。”
“有找到孩子爸爸了吗?”
简桐却卖起关子:“先聊聊你,姐姐和我说你最近好像有情况。”
顾川直皱眉:“简梧这个人……八卦。”
简桐笑嘻嘻道:“她也是关心你,我还听说又年轻又漂亮,男人果然是越老越吃香嘛。”
顾川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手下意识去口袋里摸香烟,瞥到这医院墙上的禁烟标识,又将烟放了回去。
记忆不知道怎么地晃过去,他想到那天晚上苏童直挺着腰和那服务生置气的样子,又想发火又不会斗嘴,急得一张脸都红了。
他将手机拿出来,翻到她的那条来电记录……不然,给她再拨个电话问问?
肩上忽然一重,简桐将头靠了过来。
他心猛然一颤:“简桐。”
侧头去看,她闭着眼睛……原来是睡着了。
她丝毫没变,还是清汤挂面的长黑发,皮肤白得如远山雪,纤长睫毛像两只小手,盖在眼睛上,在含粉的脸颊上落下阴影。一绺头发自髻中散下,垂到鼻尖,她被痒得脸一皱,顾川将头发移开了,掖去她长着细小绒毛的耳后。
他静静地看着她,终于抬眸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十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走在前面穿制服的人步子一顿:“姑娘,还走不走了?”
苏童回过神:“哦,走了。”